孩子們都靜默著不再說話。一個慢慢地道:“葉叔叔也死了。”另一個道:“今後再沒有人要我們了。”再一個說:“我娘臨死時說過,這就是命。”
突然幾個黑衣素服、仆從模樣的人走出來,默默地將葉重予的屍身抬起,仿佛沒有看見這些孩子似的,徑直將屍身抬入中庭,早有棺木備在那裏。
這九個孩子中有幾個在重露宮呆了一段時日的,知道這是被藥啞的啞仆。他們嚴格恪守重露宮的規矩,仿佛影子一般不顯形跡。孩子們靜靜地看著葉重予的屍身被裝進棺木,然後有幾個便轉了身子,向重露宮外走去。
那個被葉重予喚作“文兒”的少年緊幾步衝在前頭,將他們攔住了。
“你們去哪?”他問。
“葉叔叔也不在了,我們總不能還在這裏。”一個眉眼若星,俊美異常的少年回應道。
“出去的話,死路一條。”文兒指著外麵重重慘霧說道。這話的確不假,重露宮建在這絕壁之上,下山之路險而又險,天塹相連,機關無數。若不是身負絕技,怕都沒膽量往這山頭一瞥。也正因如此,剛剛顏宏贍才不願獨力救這些孩子下山。
誰料那俊美少年不過揚眉一笑,道:“生死又何妨?饒是如葉叔叔這般利害,也不過如此下場。”
文兒聞言臉色微變,仿佛氣極,抓過那少年肩頭便打,誰料拳頭還未伸出,早被另一隻手擋下了。
“大家都是兄弟,都是見識過生死的,這一年經曆下來,難道還不明白麼?我們身上擔負的,可不隻是一條性命!”出手攔住文兒的少年年紀與文兒相仿,卻溫潤親切得多,字字句句都讓人信服。
那個叫做澈兒的孩子也趕上來道:“葉叔叔當初救我們時,說想我們好好活下去,才救我們的。”
另一個叫道:“可是他和殺了爹娘的人是一路的!”
再一個哽咽道:“可我不覺得葉叔叔是壞人。”
又一個道:“我不懂!顏爺爺該是英雄,我爹爹常提他!可他為什麼不管我們呢?”
“那當然,他隻救他家的孩子!”
“那個老頭不好,為什麼要殺了葉叔叔?葉叔叔不是壞人,他哄我睡覺,還買糖給我吃!”
“葉叔叔說過要教我劍法……他說話不算數!”
……孩子們仿佛被壓抑太久,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然後尚且懵懂的他們並不理解的悲哀就從心底泛了出來,一個個都掉下了眼淚。但他們卻約定好了似的,沒有一個人放聲大哭,都隻是抽噎著,仍然不停地問著沒有答案的問題。
“夠了,都住口!”
文兒冷著臉喝道。他年齡最長,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個頭也開始竄了,因此在這九個孩子中顯得紮眼。他瞪著另外八個孩子道:“哪裏也不許去,想活著將這些問題鬧清楚,就在這裏好好呆著!什麼時候我們能比葉叔叔還要厲害,比顏老頭和那個女人還要厲害時,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呆在這兒,又能做什麼呢?”說話的仍是先前那個美貌少年。
文兒道:“你沒聽剛剛那個老頭說麼。重露‘三公’會回來這裏。”
澈兒眨巴著眼問:“他們會像葉叔叔一樣對我們麼?”
文兒搖了搖頭:“不曉得。但我們可以求他們教我們本領。無論如何也要求到,再苦再累也要學會。”
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雙眼閃閃發光,一齊叫道:“是,學了報仇!!”
文兒擰起了那兩個孩子的麵頰,目光冷然,不似少年應有。他慢慢地說道:“錯了,是為了活下去。”
孩子們都不言語了,有幾個愛哭的紐緊了衣裳,又吧嗒吧嗒掉下眼淚來。那先前攔住文兒的溫潤少年見狀摟過了他們,微微笑道:“別想那些難過的事了。從今兒起,我們九個人一齊活下去,誰也別獨自走,誰也別拋下誰。從今兒起,我們就是兄弟,比親兄弟還要親,好麼?”
他煦然一笑,轉過身來,揀起一塊石頭,在地上劃了些橫橫豎豎,又指著它們念道:
“魏、青、鸞。我叫做魏青鸞。辛醜年三月生的,今年十二歲。不知道有幾個是我哥哥,幾個算我弟弟?”
孩子們都安靜下來。有幾個喃喃著“兄弟”二字。兄弟。對於眼睜睜看著全家滅族而一度哭啞了嗓子的他們,這兩個字分外地溫暖。
那美貌少年看著魏青鸞笑道:“你這話我聽了喜歡。”也揀了石頭在地上寫了三個字,道,“我叫顧雨溪,壬寅年八月生的,比你小一歲。屈做你弟弟罷。”
澈兒也走上前來寫了名字,道:“甲辰年元月,屬龍的,路永澈。比你們都小了。”
有個圓臉兒的孩子,長得小精精的,骨碌著眼睛走過來,在路永澈的名字上邊寫了“俞信”兩個字,那筆畫蓋在了“路永澈”三個字上邊,攪得亂七八糟。路永澈怒道:“你亂畫什麼,旁邊那麼大的地你不寫,卻要寫我這裏!”那孩子嘿嘿一笑,跳起來叉了腰道:“自然要寫你上頭。我可比你大!我葵卯年十月的,屬兔!”
眾人都是一愣,這孩子看來不過五六歲,若是葵卯年的,則該是十歲了。魏青鸞問:“俞信,你沒記錯,真是葵卯年的?”俞信冷笑道:“丁未年黃河大水,我家救了好幾十戶災民,我爹叫我端藥水去給那些人,還寫了方子教我抓藥。我若隻有五六歲,當時還在繈褓裏!”魏青鸞看他說的清楚,也不像五六歲的孩子能說出的,於是笑道:“隻怪你長得小。”又問身旁還在抹淚的孩子:“你叫什麼?”
那孩子囁嚅著說:“……翎。”
魏青鸞沒有聽清,又問道:“什麼?再說一遍。”
那孩子卻不說話了,拾起石頭,在地上用力地劃。他還掌握不到力度,橫豎都劃得歪歪扭扭,卻隱約看出是倆個大字:“淩翎”。
魏青鸞拍著他的頭:“淩翎,好名字。幾歲了?”
淩翎道:“……七歲。”想來他還太小,不懂什麼天幹地支的輪回。
說話間另一個孩子走到了前邊,他卻沒有去拿地上的石子,反而揀起了葉重予留在殿上的那把劍。別看他瘦削的身子,提那把劍竟然輕輕鬆鬆,仿佛和一小塊石子沒什麼分別。
這孩子雪白的肌膚,可耳邊卻偏多了一大塊黑色的仿佛墨汁的汙漬。魏青鸞上前想幫他擦去,卻被他厭惡地撥開了,再仔細看時,才發現那哪裏是汙漬,原來竟是一塊墨黑色的胎記。
他提了劍,在地上飛快地劃出了自己的名字,竟似乎有書法筆鋒。看去時,“安墨瑕”三個字已劃在石板之上。大家都吃驚不已,因為這個叫安墨瑕的孩子最多不過五六歲,竟能揮動葉重予的長劍,寫出有模有樣的字來。文兒卻輕噫一聲道:“原來是‘書風劍雨’安家的後人,難怪。”魏青鸞看他一眼,他也從爹娘處聽過自號“書風劍雨”的安家,乃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這一家的孩子,三歲上會書寫,四歲會舞劍,五歲便要會賦詩的。
“丁未年二月十二,安墨瑕。”他的聲音稚嫩卻安靜,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好小的年紀,卻真不得了,其他孩子都帶點嫉妒地在心裏暗道。卻有一個摟過了他的脖子,笑道:“真厲害,墨瑕弟弟,我拜你為師,也教教我!”
安墨瑕未及回話,那家夥早跳了出來,笑道:“我不會寫字,青鸞哥哥,你幫我寫怎麼樣?”
魏青鸞點一點頭笑道:“好。你叫什麼?”
“我姓解,解鼎勳。”
魏青鸞皺了皺眉道:“這名字倒難。”伸手寫了個“謝”字,問,“是這個嗎?”解鼎勳歪著頭看了半晌道:“似乎不太像。”
阿文揀了另一塊石頭,在旁邊劃了一個“解”字,道:“是五大名門中的‘寶樹神槍’解家吧。”
解鼎勳兩眼一亮道:“是,文哥哥你也認得我們家人嗎?”阿文搖了搖頭,解鼎勳好不失望。
魏青鸞又寫了“頂”“勳”兩字,問道:“是這兩個麼?”解鼎勳看了看說:“我鬧不懂,但記得‘鼎’字難寫,娘把了我半天的手,我也沒理清那些橫豎,似乎沒有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