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觀念、當時的政治畢竟對物質基礎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作用,而且,我們的傳統文化觀念所積澱的力量很大,承受並發展這個積澱的土壤很厚。小農經濟、貧窮和王權專製三者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朽而不腐的“張力場”,無時無刻不向社會各個角落、各個層次顯示出自己的力量。即使是明代的商賈,在一麵不惜一切手段攫取金錢的同時,一麵也在內心深處設起了一道道警戒網:既不去做沈萬三有錢買罪受的傻事,也不必去積累沈萬三那麼多的錢財。他們相信“錢能通神”,“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也深知“錢能通鬼”,“財是怨府,貪為禍胎”。嚴肅的曆史經驗、殘酷的現實世界以及中國傳統哲學中的“中和”思想使中國的商人們在“唯利是圖”和“巨富恐懼心理”之中找到了合適的道路,那就是揮霍。他們中也有人像吝嗇老財一樣,將賺取的黃金白銀深埋地下,也有人敢於拿出大量的金銀去擴大經營生產,但更多的人,這些人完全可以作為主流趨向的代表,在自己所賺得的利潤中拿出一小部分去從事簡單再生產或小規模擴大再生產的投資,而以大量的金銀用於消費上。他們峻宇雕牆,揮金如土;他們尋花問柳,縱欲享樂;他們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他們蓄伎養閑,走馬追兔。又有聰明的,不惜重金采購珍寶世奇,賄賂官僚吏員,買官進爵,為自己爭得一名正言順之席,也為商賈開辟一條通達之路。於是大量的資金白白地從他們的九竅之中糜費掉了,而沒有發揮在擴大再生產上的作用。西門慶,正是這樣的商賈。
當然,文學作品中的西門慶不能作為曆史的證明。但是,正是這部寫實主義傑作中的西門慶,不僅反映出上述社會共性,而且以他自己生活的特有方式表現出自己的生存個性。
西門慶是一個相當精明的生意人,他看出了官與商、權與錢的關係,所以就把自己的買賣掛在官僚權力的大車上,走上了一條通達的康莊大道。孟玉樓和李瓶兒帶來的兩筆錢財無疑是為虎添翼。不久千戶官的烏紗帽更是給他自身備置了一台大馬力驅動器。西門慶以同行們難以並肩的速度發展了自己的商賈買賣。他行商,也坐賈,南來北往的標船和陸續開張營業的絨線鋪、緞子鋪、綢絹鋪是他的基本買賣;他放高利貸、撈取鹽引牟取暴利則是他的高層次經營。到他夭亡時,其產業總額達近十萬兩白銀,可謂清河縣乃至山東的一大富戶。其實,我們從書中所述西門慶的收入來看,從西門慶經商的精明本領來看,他的收入應是數倍於這個數目。銀子呢?被這個風流倜儻、聰明精幹的“大官人”花銷了。
《金瓶梅》一書寫了西門慶最後7年(27歲—33歲)的生活,這7年中他究竟消費了多少銀子,真難以統計。但我們卻可以歸納出他消費的走向,從中窺其全貌。
西門慶消費走向有二:一是自己個人的享樂,二是官場上的賄賂。
用於自己個人的享樂的方麵有:
(一)購地買房,建園廣舍。
西門慶是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他承繼傳統的財富價值觀念,對房產與土地,同米糧金銀珠寶一樣,有強烈的占有欲,這也是生活在這個以自然經濟為主導的國度裏的人立身求生創業的根本條件。“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他又用250兩銀子買了墳場隔壁趙寡婦的莊子,要“展開合為一處,裏麵蓋了三間卷棚,三間廳房,疊山子花園,鬆牆,槐樹棚,井亭,射箭廳,打場”,作為自己與妻妾們上墳時遊玩的地方。西門慶在李瓶兒的要求下,用了540兩銀子(本是瓶兒的銀子,現作為西門慶的家產算計)買下了隔壁花子虛的住居小宅。接著西門慶又將兩家隔牆打通,“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山子卷棚、花園耍子去處,還蓋三間玩花樓”。經過西門慶的一番努力,他的住房已形成了門麵五間,到底七進,樓院相接,亭苑相間的豪華住宅,這也可以從地方上的大小官僚吏員紛紛前來借西門慶的“寶宅”置辦酒席,款待高官貴賓的現象中印證。
(二)山珍海味,花天酒地。
西門慶的吃喝極講究,從主食到副食,從菜肴到點心,從器皿到茶水,都是一套一套擺上來的,平日從這房吃喝到那房也挑剔得很。作為掌管灶房的孫雪娥常為吃的事受氣挨打,這裏暫且不論。下麵略列一二西門慶的吃喝:
武鬆被西門慶打通關節整治一番發配孟州,西門慶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於是將家中女眷集於一桌,宴賞芙蓉亭。此時雖然不是西門慶大紅大富之時,卻已有氣派:
但見: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簾開合浦之明珠。水晶盤內,高堆火棗交梨;碧玉杯中,滿泛瓊漿玉液。烹龍肝,炮鳳腑,果然下箸了萬錢;黑熊掌,紫駝蹄,酒後獻來香滿座。更有那軟炊紅蓮香稻、細膾通印子魚。伊魴洛鯉,誠然貴似牛羊;龍眼荔枝,信是東南佳味。碾破鳳團,白玉甌中分白浪;斟來瓊液,紫金壺內噴清香。畢竟壓賽孟嚐君,隻此敢欺石崇富。
這一段描述,排除作者采用賦文鋪排誇張的效果,也是十分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