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每年出版的書籍總共有多少?它們平均的壽命有多少年,多少月,還有多少天?它們裏麵有百分之幾,千分之幾,還是萬分之幾夠得上永垂不朽的希望?這些問題都是很有趣味的,雖然不容易答複。
國際聯盟預備供給我們一部分的答案。他們想每年發表一個書單,列舉一年來全世界出版的四百種巨著和傑作。這當然不過是一種淺陋的嚐試罷了。全世界每年斷不會有四百種傑作。一年四百,一世紀不是四萬了麼?然而在當時,全世界出版的書,每年總得在十萬部以上,四百又非常之少了。並且出版的時期太近了,作品沒有受時間的淘汰,選擇恐怕不大會得當。然而,就因為如此,我覺得這種試驗是很有意思的。你想,一個人在五十年,或百年後,那時黃澄澄的金粉已經從粗砂石中淘出來了,再看一看五十年或百年前的所謂傑作,不是頂有意思的嗎?
好像中國,在這一個計劃裏,也被認為三等國了——那就是說,每年出版的新書在二千至二千五百部之間。以文化優異自命的中國人也許要勃然而怒了。我們因為物質文明不發達,所以財富兵力不及人,以至不能列入頭等國,猶可說也是我們的文化,怎樣能受這樣的屈辱呢?我卻覺得這三等國的頭銜,我們已經受之有愧了。我們每年出版的新書,何嚐有過二千呢?至於。每年出版的書籍,可以列入世界作家之林的,可以數完一隻手的手指麼?
我因此想起,我們自從有了所謂新文化運動以來,在思想文藝上有了多大的貢獻?一個外國的文人學者來調查我們的成績時,我們能夠指出幾架書,抱出幾堆書,還是輕輕的舉起幾本書來,很自負的讓他去研究?我不知道別人怎樣的回答,我自己大約隻能輕輕的舉起幾本書來,用不著麵紅。要是他像國際聯盟那樣,限定了數目,要我舉起名字來,那麼我的十部書大約是左列的幾種了。
第一部我要舉的是胡適文存。胡先生是新文藝,新思想的先鋒,他的書是萬不可少的。他的那一部書可得要斟酌一下了。我不舉《嚐試集》是因為我不信胡先生是天生的詩人,雖然他有些小詩極可愛。我們隻要看他說的:“文中有三個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動人,第三要美”,和“美就是‘懂得性’(明白)與‘逼人性’(有力)二者加起來自然發生的結果”,就可以知道他的詩不能成家的緣故,同時也可以了解他的說理考據文字的特長了。我不舉中國哲學史大綱是因為這種開經覓路的著作,雖然力量驚人,早晚免不了做後起之秀的階級。《胡適文存》卻不但有許多提倡新文學的文字,將來在中國文學史裏永遠有一個地位,他的《水滸傳考證》,《紅樓夢考證》也實在是絕無僅有的著述。胡先生在新近給我的一封信裏說起:他善於活用古史的話“什麼史料,到我眼裏,到我手裏,都是活的”,這話實在非常之確切。
在思想方麵,吳稚暉老先生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與人生觀”是當然有一位置的。無論你讚成或反對,他的那“漆黑一團”的宇宙觀和“人欲橫流”的人生觀斷不肯輕輕的放你過去。
他那大膽的精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概,滑稽而又莊嚴的態度,都是他個人獨有的。他的思想進展的線索,我們可以在他的其餘的論文和通訊裏看察到。可惜現在流行的《吳稚暉學術論著》和《吳稚暉先生文存》都不能給我們多大的幫助。他曾經答應亞東書局,自己偏選一部有係統的論學文存,可是恐怕它出版時,我們的望眼也穿了。(吳先生是我二十年來最欽佩的一個人,可是他並不是我的娘舅,我也從不曾有過娘舅。有些人——如用他們的話,應當說,有些東西——以為無論什麼荒唐的流言,隻要他們重複說的次數多,就會成事實的。你偶然指出一件來,他們還得問,你為什麼早先不聲明!好像他們一天到晚造了謠還不夠,還得你代他們負責似的!)在學術方麵,顧頡剛先生的古史辯的價值是不容易推崇過分的。他用了無畏的精神,懷疑的態度,科學的方法去整理一篇幾千年來的糊塗帳,不多幾年已經開辟了一條新路,尋到了許多大漏洞。這本書現在還正在印刷中,因為一部分早就在努力上發表過,所以舉列在此了。顧先生因為事務太忙,不能把所有的材料整理一番,重新寫過一遍,是我們引為遺憾的事,可是就說他那一篇十萬字的序文——也許自有序文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長的吧——敘述他求學的經過,治學的方法,和懷疑古史的由來,已經是極有價值的貢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