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本刊通信欄裏有一篇討論中國人口問題的文字。作者羅先生說:“我們中國的人口,今日還不見多,地有荒墟之感,似還有增添人口之必要。”這詎能夠代表一般人的觀念麼?陳惺農先生在《中國人口的總數》一文裏(《社會科學季刊》第三卷第四號)說,“請問到過日德二國並且到德日各地鄉間去過的人,若把日德二國鄉間人口狀況,和安徽廣東湖南的鄉村狀況比較比較,到底如何。我自己感覺並且我問了許多朋友,他們也感覺得這幾省人口外德日二國,表現得格外繁密。”陳先生又說:“中國廿一省(我走了十五省)人口無論如何,平均總可以和德日人口密度相等。”日本和德國人民的經濟狀況,比我們好了多少倍,他們還有人滿之患,我們到反能“有增添人口之必要”麼?在我看來,無論中國人口比德日繁密,或不如德日繁密,無論中國人民的總數有五四七百萬(陳惺農先生統計),或四三六百萬(一九二三年郵局調查),還是美國人羅克希爾把一九一〇年民政部調查的材料,加以整理後所決定的三二五百萬,我們非但沒有增添人口的必要,並且就減少了一半也不要緊。其實像中國現在的一般人民,就布滿了全世界,也於世界文明或人類前途有什麼好處呢?
我在北京住了有三年。我那條小胡同裏沒有幾個大門,卻有無數的小孩。住戶大約大都是破落戶的旗人吧。胡同裏的女人,都有一種大可怪的毛病;他們的腹部一天一天的高了,過了幾個月,忽然平複了,不久,這舊病又發了。一年之中,總有一二次婚嫁的事。娶來的新人自然又在這循環的圈套裏討生活。死喪的事可就多了。在晚上讀書或作文的時候,常常有一種單調的鼓樂,打斷孤燈前的思索。為了這種聲音,夜裏也常常睡不著。一個人在枕上轉側的時候,心中想,不知誰家又死了什麼人了。回想在英國一條街上住了也有三四年,可是喪事隻記得有過一次,喜事也不過一次或兩次。
中國人生得快,也死得快。在生死之間,那半生半死,不生不死的日子卻過的不很快。胡同裏的小孩,誰都麵黃身小,骨瘦如柴,一點沒有活潑的氣象。大多數麵上身上都有些瘡疤疔癤;許多還露出大頭,眇視,歪嘴,缺鼻等殘廢的形狀。一到了九歲十歲,便不常看見了。大約已經都在外謀生活了吧!可是,怎樣的生活呢?他們還不算北京的貧民。
朋友某君家裏的老媽子有兩個兒子,大的十六七歲了,小的隻有十二三歲,而且身材很矮小。一天大兒子去告訴娘,說要當兵去了。小的兒子也要去。他們的娘問計於某君。某君說十二三歲的小孩千萬不可去當兵。可是兒子說;“要是不當兵,就得去拉車;拉車太苦,還不如去當兵。”結果他還是去了。十二三歲的小孩去當兵,也許就得赴前敵,這在文明國人聽了,是何等的野蠻,何等的不人道!可是你試留意過往的軍隊,十二三歲,連槍都舉不起的小兵,多的是。在他們看來還覺得很僥幸,因為“拉車太苦,還不如當兵”嗬!可是拉車的也就不少了。據李景漢先生的調查,這種“營養未足,筋骨未強的幼童:自十二至十七歲的小洋車夫占總數百分之五”(本刊第六十二期),那就是說,北京一地,小洋車夫已經有二千七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