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著作(下)(1 / 2)

青年人有不做詩的麼?要是有,我想也不會比鳳毛麟角容易找。難怪我們常聽見人說,新詩多的像雨後的春筍。雖然這個比喻有些不切當。與其說新詩像雨後的春筍,不如說新詩人像雨後的秋蛙吧。

要是你的耳朵像我一樣,不懂得音樂,聽了秋蛙歌唱是不容易辨別它們各自特殊的音調的。可是它們歌唱得多麼高興,又多麼自然!它們在有一時期是不得不唱的!那就是說,有一個時期它們是詩人。青年人也誰都有一個詩人的時期。這大約古今中外都沒多大的分別。不過古今中外,大約很少有我們現在這樣發表的方便。

這也許可以部分的解釋新詩雖多,滿意的貢獻卻不多的道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新詩的模型,聲調,修辭,造句,都得重新草創,它的困難比別種作品大得多。

我想起的兩種新詩代表作品是郭沫若先生的女神,和徐誌摩先生的《誌摩的詩》。《女神》很早就出版,《誌摩的詩》去年秋才印成單行本,放在一塊幾乎就可以包括了新詩的變遷。並且它們的作者都是詩人,而且都很有些才氣。郭沫若先生有的是雄大的氣魄。他能在新詩初創時,排開了舊式辭章的束縛!雖然他對於舊詩詞,好像很有研究的——自己創造一種新的語句,而且聲調很和諧。可是他那時的力量還不足,因此常常像一座空曠的花園,隻有麵積,沒有亭台池沼的點綴。他許多詩的單調的結構,句的重複,行的重複,章的重複,在後麵又沒有石破天驚的收束,都可以表示郭先生的氣魄與力量不相稱。我們希望,並且相信,郭先生會有力量撐得起他氣魄的一天。他在他的《文藝論集》的序文裏說他的思想,生活,作風,“在最近一兩年之內可以說是完全變了”。我們揩揩眼睛,看他將來的作品吧。

《女神》裏的詩幾乎全是自由詩,很少體製的嚐試。《誌摩的詩》幾乎全是體製的輸入和試驗。經他試驗過有散文詩,自由詩,無韻體詩,駢句韻體詩,奇偶韻體詩,章韻體詩。雖然一時還不能說到它們的成功與失敗,它們至少開辟了幾條新路。可是徐先生的貢獻不僅僅在此,他的最大的貢獻在他的文字。他的文字是受了很深的歐化的,然而它不是我們平常所謂歐化的文字。

他的文字是把中國文字,西洋文字,融化在一個洪爐裏,煉成的一種特殊的而又曲折如意的工具。它有時也許生硬,有時也許不自然,可是沒有時候不流暢,沒有時候不達意,沒有時候不表示它是徐誌摩獨有的文字。再加上很豐富的意像,與他的華麗的字句極相稱,免了這種文字最易發生的華而不實的大毛病。可是徐先生雖然用功體製的試驗,他的藝術的毛病卻在太沒有約束。在文字方麵,有時不免堆砌得太過,甚至叫讀者感覺到煩膩,在音調方麵,也沒有下研究的工夫。因為他喜歡多用實字,雙雙的疊字,仄聲的字,少用虛字,平聲的字,他的詩的音調多近羯鼓鐃鈸,很少提琴洞蕭等抑揚纏纏的風趣。他的平民風格的詩,尤其是土白詩,音節就很悅耳,正因為在那些詩裏他不能不避去上麵所說的毛病。

戲劇方麵的成績就不大高明了。一般的劇本,恐怕還比不上文明戲,因為文明戲裏的人物雖然同樣的荒唐,言語同樣的無味,可是它們的情節至少比較的興奮些。西林先生的《一隻馬蜂》等幾種獨幕劇,是一個極大的例外。這些獨幕劇的結構非常的經濟,裏麵幾乎沒有一句話是廢話,一個字是廢字,它們的對白也非常的流利和俏皮。這許多是誰都承認的。可是許多人就隻承認這許多。他們不知道劇中人專說俏皮話,是因為他們不能說別樣的話。他們不是些木偶,作者借他們的嘴來說些漂亮話。他們都有生命,都有思想,隻是他們的思想與平常中國人不一樣。

他們是一種理想世界中的人,可是他們在理想世界,比我們在這實現的世界中還生動,還靈活些。也許他們是幾百幾千年後進化的中國人。他們的理智比我們強,他們的情感也多了幾百幾千理智的薰陶,成了一種——要是有這樣的一個名字——理智的情感。西林先生的長處在這裏,短處也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