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喬納森·哈克的日記(3 / 3)

他正說著,馬兒開始嘶鳴,變得不安分起來,車夫不得不拉緊韁繩。這時一輛四匹馬的馬車從後麵追上來,停在我們馬車的旁邊。乘客們開始尖叫,並且不停地在身上劃十字。透過車燈的光亮我看了一下那輛車,四匹馬都是黑色的,毛皮油光水滑。車夫是一個留著長長的棕色胡子的高個子男人,戴著一頂大大的黑帽子,把臉都藏了起來。我隻能看到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當他轉向我們的時候,這雙眼睛在燈光下看上去是紅色的。

他對車夫說:“你今晚提前到了,我的朋友。”車夫結結巴巴地回答:“那位英國紳士有急事。”陌生人又說:“我猜這就是你希望他去博科維納的原因吧。你騙不了我,我的朋友,我都知道。我的馬跑得也快。”

他說話的時候麵帶微笑,他的嘴在燈光下看上去很難看,嘴唇鮮紅,牙齒很尖,並且像象牙一樣白。一位乘客跟另外一位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伯格的《勒諾》中的台詞:“死人跑得快。”

那個奇怪的車夫顯然聽到了這句話,因為他向那個人詭異地一笑。那位乘客把臉別過去,伸出兩根手指在胸前畫十字。“把那位先生的行李給我。”那個車夫說。我的包很快被遞了出去,放到了那輛車上。隨後我從馬車的一邊出來,因為兩輛馬車離得很近,那位奇怪的車夫伸手扶我上了他的車,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他一定力大無窮。

車夫一言不發地抖了一下韁繩,四匹馬掉轉方向,我們的馬車衝進了夜幕之中。我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馬車,還能看到燈光下那些馬兒呼出的白氣,我的旅伴們在自己的身上劃著十字。車夫甩了一下鞭子,衝著馬吆喝了一聲,重新踏上了去博科維納的路。目送他們消失在夜幕中之後,我突然感到一陣寒冷,一種孤獨感包圍著我。車夫扔給我一件鬥篷和一條毛毯,用流利的德語說:“晚上冷,先生,我的主人吩咐我照顧好您。如果您需要的話,座位下麵有一瓶李子白蘭地。”

我沒有喝酒,但是知道座位下有瓶酒已經讓我感到欣慰。我感到有些奇怪,但是並不害怕。現在想想,如果必須二選一的話,我應該喝下那瓶酒,也不應該清醒地麵對這次未知的夜行。馬車艱難地向前走著,然後轉了個大彎,繼續前行。我感覺我們是在兜圈子,於是留心了一下路上明顯的標誌,發現事實果真如此。我真想問一下車夫這是什麼意思,但是退縮了,因為我想,就目前的處境看來,如果他是故意拖延時間的話,提出異議不會對解決問題有任何幫助。

過了一會兒,我想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於是擦亮了一根火柴,借著火光看了看表:還差幾分鍾就到午夜了。這令我感到震驚,因為最近的經曆讓我想起了那個廣為人知的關於午夜的傳說。我焦慮地等待著。

前方遠處某戶農家的狗開始號叫,那種叫聲拖著長音,夾雜著痛苦,似乎對什麼感到恐懼。另一隻狗也開始跟著叫,越來越多的狗都叫起來,直到吹過隘口的風中都彌漫著這種叫聲。隨後出現了一種狂野的號叫,這種叫聲好像來自四麵八方,遠得超乎想象,刺破了黑暗。

當哀號響起的時候,馬匹開始躁動不安,在車夫的安撫下它們鎮靜下來,但是卻瑟瑟發抖,汗流浹背,就像突然受驚奔跑過一樣。隨後,當遠處山中傳來更響更尖的狼的叫聲時,不光是馬,我也同樣感到害怕。我的腦中甚至閃過跳車逃跑的念頭。馬兒上躥下跳,暴跳如雷,車夫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不讓它們脫韁。過了幾分鍾,我已經習慣了周圍的聲音,馬也開始安靜下來。車夫跳下馬車,站在馬的前麵。

他溫柔地撫摸它們,不時衝它們的耳朵低語著什麼,就像馴馬師一樣。車夫的做法收到了明顯的效果,因為在他的愛撫下,馬盡管還在發顫,但是又變得溫順起來。車夫又回到座位,抖動韁繩,馬車開始疾駛起來。這次,沿著與隘口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會兒之後,突然轉向了右邊一條狹窄的小路。

很快我們就被樹叢包圍起來,有些地方兩旁的樹圍成了一個拱門,我們行駛其中仿佛在穿過隧道。路旁怪石嶙峋。盡管在車廂裏麵,還是能聽到風吹過岩石發出的時高時低的聲音,像口哨,又像歎息。樹枝也被風吹動,互相拍打。氣溫越來越低,空中開始飄下小雪,我們以及我們周圍的事物很快就披上了白色的毯子。狗的叫聲還是會隨風傳來,盡管隨著馬車不斷前行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是車夫卻顯得心神不寧。他不停地左右張望,但是除了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到。

突然,我們的左邊出現了一簇微弱閃爍的藍色火焰。車夫也看到了。他檢查了一下馬匹,跳下車,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隨著狼嚎的逼近越來越不知所措。我正納悶,車夫又突然出現了,一言不發地上了馬車,再次出發了。我想我一定是睡著了,不停地夢到剛才的場景,因為好像一切都在無止境地重複。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就像一場可怕的噩夢。隻要火焰離路不遠,我就能借著火光透過黑暗看到車夫的動作。他會迅速地走到有藍火的地方,撿幾塊石頭拚成某種圖案。火一定非常微弱,因為似乎並不能把周圍照亮。

一度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視覺效果,當車夫站在我和火焰之間時,並沒有擋住火焰,因為我仍然能看到火焰詭異地搖曳。這讓我感到吃驚,但是因為隻是一瞬間的事,我以為我的眼睛因為在黑暗中盡力睜大出現了幻覺。然後有一段時間沒有藍色火焰,我們就在黑暗中不斷前行,周圍都是狼叫,好像它們也坐著馬車緊緊跟著我們。

後來有一次,車夫走得比以前都遠,就在他不在的時候,馬突然開始戰栗,比以前都嚴重,還發出恐懼的嘶鳴。我不明白它們怎麼了,因為狼已經停止號叫。但是這時月亮從烏雲中露出臉來,出現在一座覆蓋著鬆樹的凹凸不平的山坡後麵。借著月光我看到一群狼圍著我們,露著白色的牙齒,伸著紅色的舌頭,長得高大健壯,毛又濃又長。狼群寂靜下來甚至比號叫還要可怕百倍。我已經害怕得渾身癱軟。一個人隻有如此近距離地麵對這些惡魔時才能真切地體會到它們的可怕。

突然,狼群又開始號叫,仿佛受到了月光的影響。馬開始亂蹦亂跳,眼睛無助地四處張望,看上去非常痛苦。但是那可怕的狼群把馬都包圍起來,它們逃不掉。我大聲喊著車夫,因為在我看來,似乎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試著衝出包圍圈。為了幫助車夫靠近,我大喊大叫,使勁敲打車廂,希望噪音能夠嚇退旁邊的狼群,給車夫製造一個靠近的機會。我不清楚車夫是怎麼回來的,但是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在高聲喊著什麼。循著聲音望去,車夫正站在路上。他揮舞著長長的胳膊,好像要揮開某種障礙。狼群開始不停地後退。正在此時一大塊雲彩遮住了月亮,我們又陷入了黑暗。

我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後,發現車夫正爬上馬車,狼群消失了。這一切都如此荒誕離奇,我開始感到強烈的恐懼,嚇得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我們在路上的時間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因為雲遮住了月亮,所以我們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我們一直在爬坡,中間偶爾下坡,但是主要是在上坡。突然,我感到車夫正牽著馬走進一座巨大、破損的城堡的庭院,高高的窗戶裏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亮,破損的城垛在空中留下凹凸不平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