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國際保姆,來澳大利亞已有多年,他一手拉扯大的小孫子已經背著書包上學了。可他還是那個在中國小地方處處可以看到的老人形象,但在澳大利亞卻讓人過目不忘。
這也算是一種本事,身居海外多年,能一直保持純粹的中國特色,從頭到腳散發著濃烈的黃土氣息,令人感受到一種愛國主義的忠誠。
我第一眼見到他時,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似乎他是中國影片裏走出來的農民角色。一身對襟黑褂黑燈籠褲,腳踏平底布鞋,手中滾動著兩個銀光閃閃的健身球。那鋼球發出一種悅耳的聲音,伴隨他那不緊不慢的腳步。
我經常在超級市場遇到他,他推著小車,在貨架中間走來走去,口中哼著郭頌的東北民歌:我老漢七十三,推著小車來買貨,車上的東西實在是好哎,有蘋果、有大蒜,還有那我的寶貝孫子最愛吃的我一口也不舍得吃的那個澳大利亞餡餅呀……不知為什麼,見到他,我總是躲得遠遠的,似乎是怕他那一身黃土味飛到我身上來。
又一天,我在超級市場裏再次購物時,一陣嘈雜聲從櫃台處傳來。我循聲走去,原來是他,指著金發碧眼的櫃台收銀小姐,用中國話大叫:“你算錯了,我這車東西正好是八十塊錢,你憑什麼要我八十塊零五角?”
上帝,為了區區五角錢,竟在大庭廣眾之下出中國人的洋相!
我急忙從聚集來的人群中走出來,他人老眼不花,一個箭步追來:“來,你告訴這位澳洲小姐,是她算錯了,我這車東西不多不少正好八十塊……”
我本想躲得遠遠的,可他那雙枯瘦的手卻如同鐵鉗子似的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不放,將我變成了超級市場的中心人物。我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可他卻不停地叫個沒完沒了。
我急了,大聲衝著他喊道:“你有沒有搞錯呀,那是計算機算出來的,怎能算錯呢?再說,不就是五角嗎?我給你,行了吧?”
“哎,我說同誌,你怎麼和人家老外一鼻孔出氣?五角,就是一分也不行!這是咱中國人的誌氣!我知道你是個什麼作家,什麼‘做鞋’的會長,好,我今天就叫你開開眼,我這個中國人不是叫洋人隨便捏的軟柿子!”
說罷,就轉身回到櫃台前,用南腔北調的英語大叫:“Manager!Manager……”
一臉笑容的女經理已經在櫃台旁等他了。我不想目睹這場鬧劇如何收場,但那位老人家卻跑過來,用那雙幹癟的手將我拖進從四麵八方聚集來的人群當中:“老漢我今天叫你這個作家看看我的本事,看我如何大戰計算機。”
女經理一麵笑著,一麵敲著計算機鍵盤,那藍色的眸子裏透出一種隱隱約約的鄙視。這種鄙視的眼神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於是,從數十雙藍色的、黑色的眸子裏,飛出了同樣的表情,在我心中燃起熊熊烈火。而那個老人家卻穩坐釣魚船,一臉勝利者的笑容。
短短的幾分鍾時間,對我來說如同漫長的時光。當女經理麵對著計算機的屏幕上跳出來的八十元時,藍色的眼睛變成了綠色,那位櫃台小姐也驚訝得險些將美麗的眸子掉到櫃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