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棟公寓大樓的居民,雖是各掃門前雪,相互不來往,但每當在樓道裏或是院子裏相遇時,彼此仍是笑臉相迎,熱情“哈囉”。唯有三號單元的猶太老人費佛伯格與眾不同。和他碰麵時,若不先展露國際語言微笑,不主動“哈囉”,他就會如同影子一般,無聲地從你身邊搖晃而過。倘若主動和他打招呼,他的一聲“哈囉”,也是頗為艱難地從翕動的嘴唇裏飄出來。他一向獨來獨往,如同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別利科夫。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套中人竟會有一天登門造訪。
我望著站在門外的費佛伯格先生,驚訝萬分,癡呆呆地失去了語言功能。
“哈囉,史蒂文!可以進來嗎?”
“當然,請進,費佛伯格先生!”我從僵硬的狀態中清醒過來,熱情地將猶太老人迎進屋內。
“費佛伯格先生,喝茶還是咖啡?”
“不必客氣,史蒂文。我今天在錄影公司租了《辛德勒的名單》錄像帶。可偏偏不巧,我的錄像機出了毛病。如果方便,我想請你共同欣賞。有興趣嗎?史蒂文。”
這部風靡了世界影壇、囊括了十多項國際大獎的影片,我不但看過,還托朋友複製了一套,可難得這位孤獨的老人親自登門,何況,他還是個猶太人。出於對猶太民族命運的同情和尊重,我佯裝出驚訝的喜悅,興致勃勃地和他共同欣賞美國藝術大師史匹堡的巨片。
我已不止一次看過這部影片,但和一個猶太人坐在一起,共同麵對猶太民族悲慘的曆史,卻是另一番感受。
當悲壯的音樂響起來時,隨著熒屏上的第一個畫麵,費佛伯格全身抖動起來,眼淚從他那凝滯的眸子裏流了出來,流過蒼老的麵頰,滴在濃厚的胡須上。漸漸地,隨著劇情的發展,他失聲斷氣地抽泣,仿佛要把整個猶太民族遭受的苦難全部傾吐出來。而我,不知是又一次被史匹堡的藝術魅力震撼了,還是被身旁這位猶太老人心裂腸斷的哭泣所感染,尖銳的隱痛撕裂我的五髒六腑,淚水如泉水般流溢出來。
當我們從血淋淋的畫麵回到現實中來時,費佛伯格又恢複了《套中人》別利科夫式的表情,臉孔僵硬,似乎塗滿了石膏。當他拿著錄像帶步履蹣跚向門口走去時,猛然間回過頭來,對我說道:“史蒂文,不好意思,我租這盤帶子用了兩元錢,咱們一人一半,你應付給我一元錢。”
我呆呆地望著那張淚痕斑斑的老臉,險些失聲叫起來。
待我清醒過來時,急忙找出錢夾。可偏偏不巧,隻有一枚兩元錢的硬幣。
“沒關係,我先欠你一元。”老人以敏捷的動作,從我手中拿走兩元錢。
我直愣愣地望著他消失在門外,連一句拜拜都說不出來。
大約十分鍾後,門鈴響了。悅耳的鈴聲似乎向我傳遞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信息,預告猶太老人的再度登場。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通過門鏡向外窺望。
果然是他,費佛伯格先生!
我屏住呼吸,悄悄躲進臥室,任憑門鈴響個不停。
我並非因為一元錢而神經錯亂,而是我一直恪守著我的處世哲學:不和慳吝人打交道。因為一顆自私的靈魂,帶給他人的是種種不快,而那種不快還往往花樣翻新,變化無窮,令人哭笑不得。
當天下午,我和幾個文友去海灘露營,在大自然的懷抱裏盡情地享受人生。
三天後我返家。在院子裏遇見了費佛伯格先生。他急忙走到我跟前,如釋重負地說了一氣:“史蒂文,不好意思,這三天我天天摁你的門鈴,還好,一元錢沒利息可算。若是大數目,我還得付你利息。”說罷,塞給我一元錢,蹣跚而去。
我望著手中的一元錢,佇立在燦爛的陽光下。
“哈囉,史蒂文!”是九號單元南斯拉夫女主人瑪麗婭的聲音。她那幽深的灰色眸子,直勾勾地望著我手中的一元錢,塗滿唇膏的紅唇,衝著猶太老人的背影,擠出了一個鄙夷的笑容:“史蒂文,那個老葛朗台是不是借口自己家中的錄像機出了毛病,用你的錄像機共同欣賞《辛德勒的名單》,然後拍拍屁股,叫你付一元讚助費?”
我驚訝得喃喃說不出話來。
“哼,好一個生財之道!他先到我家,請我欣賞。我心知肚明,和猶太人在一起絕不會有白吃的午餐。我將計就計:對不起,我的錄像機也不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