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婭說著說著走到我跟前,戒備地向四周掃了一眼,低聲說道:“史蒂文,你能否提供一下線索,除了你家,費佛伯格還與哪家鄰居共同欣賞《辛德勒的名單》。隻要再找出一家,我就可以到錄影公司,告發他從事非法經營。租一盤兩塊錢,你付一元欣賞費,無可非議,如果他再從一個人手中勒索一元,那他就有一元錢的非法所得。”
瑪麗婭的伶牙俐齒,仿佛把我帶到了戰火紛飛的南斯拉夫。我驚詫之餘,反而感到一絲慰藉,因為我一直認為,與人鬥其樂無窮是中國人的專利,想不到,我竟在南斯拉夫人身上也發現了戰鬥的細胞。
不料,我那種猶如發現新大陸的喜悅,卻被瑪麗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的呼吸頓時變得十分急促:“有線索嗎?誰家?”
我用最大的意誌力壓住了心中的怒火,並用電視劇裏最時髦的一句台詞:“對不起,無可奉告。”擺脫了瑪麗婭的糾纏。
大約一星期後,我應幾個文友之邀,去唐人街飲茶,交流爬格子的甘苦。走出中央火車站,我看見人群中的費佛伯格,他手提大包裹,步履顯得十分艱難。
不知為什麼,我那已被自由空氣淨化了的靈魂中尚遺留下來的一個陰暗角落裏,突然間響起了九號單元南斯拉夫女人瑪麗婭的聲音:非法牟利!猶太老人手中的大包裹,在我的想象中變成了一盤盤《辛德勒的名單》錄像帶的複製品。
莫非他真的財迷心竅,從事非法營業?
我如同一個無聊的鄉下女人,悄悄地尾隨他來到了中央火車站附近的公園。不料,出現在我眼前的竟是一幅動人的畫麵。還沒等費佛伯格在公園的一張長椅上坐下來,一群群潔白的鴿子,從四麵八方向他飛來。霎時間,這些快樂之鳥在綠茵茵的草地上組成了一幅白色的旗幟。一個個探出腦袋,發出柔和的聲音,似乎是在和久違的情人喁喁細語。
“你們好,我的小天使,我的救命恩人!”猶太老人一麵說,一麵從包裹裏取出各種食品,撕成一塊塊的,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鴿子群拋去。
不知是好奇心的驅使,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吸引,我慢慢向猶太老人走去。
“吃吧,我的恩人!上帝的使者!上帝,饒恕我的罪惡!饒恕我……”猶太老人望著鴿子,喃喃自語,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沿著青灰的麵頰流了下來。
我的出現,他視而不見。我的“哈囉”,他也充耳不聞,似乎沉醉在另一個世界,變成了無形的存在,我隻好尷尬地坐到長椅上。
費佛伯格一麵喂鴿子,一麵深情地和它們絮絮叨叨。當他的食物被鴿子吃光後,他戀戀不舍地向它們揮手:“飛吧,可愛的天使!飛吧,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們。”
那一隻隻美麗的鴿子,好像明白費佛伯格的話,潔白的翅膀載著耀眼的陽光,輕聲吟唱著四處飛去。
“鴿子是我的救命恩人。”猶太老人望著美麗的晴空,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被冷落在一旁的我講起了他的故事。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波蘭,全家七口隻有他和父親逃出了德國法西斯的虎口,躲在了樹林裏。一天,父親外出尋食,再也沒有回來。小小年紀的他,在饑餓的煎熬中奄奄一息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一隻美麗的鴿子。強烈的求生欲望頓時煥發出了他的生命力。他將鴿子抓到手,咬破了鴿子的脖子,那熱乎乎的鮮血,血腥的嫩肉,將他從死亡手中救了出來。他將鴿子的骨骸埋在一棵大樹下,跪在鴿子的墳前大哭了一場。不知又過了多少天,當他似乎變成了一具屍體,躺在鴿子墳旁,告別人世時,被遊擊隊發現了……“史蒂文,我一直不能饒恕自己,是我,殘酷無情地毀滅了一個美麗的生命。鴿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幾乎每年都去波蘭。我雖然已無法找到埋葬我救命恩人的地方,但我可以在有鴿子出現的地方,擺滿美味,用我的虔誠懺悔我罪惡的靈魂。”
一隻美麗的鴿子飛到猶太老人的腳下,老人深情地望著它,一滴眼淚在蒼老的麵頰上滾動,在陽光下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