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麵僅是一個模型,具有容器的性質,我們討論這個容器必須有一個具體的命名才行,命名是在於區別彼此的場麵,利用語言的差異原則,場麵的區別實質也在它的差異性。我們僅有一個地點命名是不夠的,實際我們要找到一些它們相區分的方法。我們可以依據場次的內容來分。例如戰爭場麵,交易場麵,演說場麵,集會場麵,儀式場麵,宴會場麵,幽會場麵,家庭生活場麵,學校場麵,手術場麵,商店場麵。這樣場麵變成無限可分的了,世界萬事萬物都會給定一個場麵的性質。這樣的場麵區分僅止於口頭交流,作為一種分析幾乎不具有什麼特殊含義。因為它的性質由事物的分類性質確定,因而我以為,場麵還是由它的特殊構成性質而命名。應該有更具體,更細致的指稱,並且場麵的該特點和另外的特點是交互作用的。
從性質功能上說,有主觀場麵,客觀場麵。有描繪場麵,敘述場麵。有概述場麵,呈現場麵。有全景式場麵,局部式場麵,幻想場麵。從這一個維度分場麵是一個形式的處置方式,有利於我們場麵的定性和實證分析,真正從場麵上說它的形式特征。但是形式場麵也是無限可分的。其麻煩在於各場麵之區分雖有特點,但有許多性質功能在場麵之間會有很多交叉。例如主觀場麵有全景的也有局部的,有概述的也有呈示的,而摹仿場麵有描述或敘述,局部或全景。這樣一來,場麵的區分更多的尋找是同一性了。要區別的時候你隻好尋找內容上的特點,這樣又變成了我們說的第一種方法。
我主張以場麵的構成性來看待。場麵構成的要素應該是場麵最本質的,必不可少的。同時場麵所構成的基本要素又是具體可感的分析的。下麵我們看看場麵的各種類型,其實說類型還不太準確,說元素又不利於場麵內容方麵的延伸,暫時姑且叫做場麵分類。
1.自然空間的場麵。前麵說過場麵是一個容器,任何場麵構成都是一個空間發生,區別在於摹仿的一個自然空間,還是作者塑形出來的,一個主觀空間,如果是主觀空間需複雜一些,它有心理空間、思維空間、夢幻空間,這些空間當然也以場麵呈現,但是它的場麵概念是交叉的,不是一個清晰的物理概念。我們先討論自然空間。自然場麵一定會有實體存在,或模擬存在。例如魯迅的鹹亨酒店、三味書屋均是實體空間,但未莊、魯鎮、S城均是模擬的。在文本中無論以哪種方式均會表現為空間存在,它的特點:
其一,命名。場麵所在方位無論清晰或模糊均有一個名稱,大到某省某城,老舍小說寫北京,但具體到一個區域,一條街他又虛化了。某個庭院便可以虛造一個名,地名很重要,它確定的是一個地理位置,一下把人們漫無邊際的思路框定在一個區域。選擇某個區域,命名,對作者並非隨口瞎說的,他的知識與經驗與該區域相吻合。地區基本暗示了作者的生活經驗領域,決定寫什麼,感知熟悉的事物寫起來順手,也可以拓展想象。魯迅小說的基本空間是紹興和北京。這是他生活過的兩個地方。地名有什麼講究嗎?地名一方麵大體要合乎大地區的地理特征。二要合乎於文本中人群的文化習慣。三可能和作者有某種特別的感覺。地名對很多作者可能不很重要,覺得隨意命名一個就可以。我特別重視地名,在寫小說中我可不用去考慮結構,故事進程,它們會自然形成一個係統,但一定要注重地名,我覺得它是文本中的一個路標,人物行為、故事運動的一條線索,沒有地名,實際上是寫作上的迷路。
其二,標記。空間場麵必須有些識別標記,人們才好展開具體的想象運動。阿Q活動的未莊有尼姑庵和土穀祠子。這是建築物的標誌,去龐莊,有一個魁星閣的標記,標記最好是具有自然特征的,例如某河、某樹、某橋。別輕看了這些標記,這些標記印象,人對一個名稱的記憶是有限的,而對一個標誌的形象記憶會豐富得多。
其三,地形。場麵在地理空間發生自然會有地形要求,如果在庭院之內發生呢,也會有地形要求,如南方有天井的院子。門與樓均與北京不同,平房也是一樣,南方平房要求高,因為地下的潮濕要從空間散發,北京平房要低,避風。西部還有房子半在地麵半在地下。這對保暖回避風沙有好處。所以自然地形、室內地形均是有差別的,人物活動會受這些東西的限製,不僅如此,地緣學表明人的文化性格多數來於地緣,古代的風水學實際是講人與地理的關係。南方居住講的背後有山造勢,屋前要開闊,左右講映帶,例如居屋要有竹林,側邊要有池塘。這是田園家居的典型結構。在地理中是不可能缺少山和水,樹木及一些植物。這是自然本身的東西,表麵看起來它進入小說是累贅,但它是一種文化地理學,提供分析人物生成背景。
其四,風景。風景為什麼不在地形中呢?那僅僅指自然部分,因為風景還有人文的部分,例如亭閣、寺廟。風景並不是每個文體的必要前提,在一個城市的官場勾心鬥角要風景幹什麼。風景其實存在於一切地方,人是有內心風景的。古人對風景的說法並非指一自然物,它涉及到光線、風、事物。說是在兩束日光閃爍變幻之際,出現的事物,如風翻綠草一波一折。此謂之風景。在光線變化中的自然事物,於是白晝轉換,太陽下的浮雲,月光與星空,夜晚的變化,凡屬自然的都是風景。人,如果外部和內部的風景都沒有,那無異與世隔絕。那麼人就會產生一個病態。
在自然空間的表述上,產生過許多經典的名篇。沈從文和汪曾祺許多被引用的文字均與自然空間有關係。魯迅也是非常注意的,狂人與阿Q均有許多月夜的鏡頭,且不說《社戲》與《故鄉》的風景。《風波》的開頭。《藥》中的結尾,《在酒樓上》等雪中梅花與茶花。魯迅是一個寫傍晚的高手,非常具有一種特殊韻味。《藥》的結尾魯迅選了荒墳、禿樹、烏鴉、枯草、黃土、白花共六個意象。先細細地寫了小白花,是一種想象虛擬式的,把視覺心理拉入白色意象中,慘淡冰涼的感覺,禿樹僅提一筆,點到烏鴉,則重寫枯草,這是一個後設性的句子,枯草直立,句子表意已完成,但為了使意韻像曲調一樣延伸,便以銅絲作喻,把絲拉長,彈動本身是有聲的,這裏隻有顫動,沒有聲音,補上死靜,調式下降至冰點。草的銅絲和烏鴉的鐵鑄呼應對稱。最後,突然把調拉上去。寫一個啞聲,烏鴉的動態,箭勢在遠天之中,使這個陰冷的調式走向極致。這是一個種特別的調式,把情緒擠幹淨,但實際內在的憤怒淒清的力量卻更大。黃土,烏鴉使這種陰冷有一種密不透風的籠罩,而且由幻想寫入,寫實。把弦繃得緊緊的,拉滿後,突然在靜的對立麵給出一個反差。啞字高得人渾身一抖,然後又遠去,產生餘音。這個調式作者一定反複琢磨,使它達到最佳效果。這種自然空間作者著我之色,是一種主觀的敘述。場麵在作者的觀察之中選擇性很強,極力拉出局部的細節來表述,因此這種場麵也可視為表現性場麵。也叫場麵的主觀性。是一種移情的方法。
我們看鬱達夫在《迷羊》中的一處寫景:在這些枯林房屋的背後,更有幾處淡淡的秋山,縱橫錯落,仿佛是被毛筆畫在那裏的樣子。包圍在這些山影房屋樹林的周圍的,是銀藍的天蓋,澄清的空氣和飽滿的陽光。抬起頭也看得見一縷兩縷的浮雲,但晴天浩大,這幾縷微雲對這一幅秋景,終不能加上些陰影。(《鬱達夫小說》160頁)。
這裏的景物是一種客觀的筆法,如同畫圖,作者也稱為毛筆畫筆法,這環境是寫實的,在揚子江邊,“我”與謝月英約會的場景,景物除了閑適地欣賞,並沒有過多地傾注聲音與顏色,也沒如何去運用修辭手段。這種場景比較單純,有命名,有標記,有地形,是一幅風景。這種是純粹的場景顯示。是純自然空間,僅僅是作者選擇了全景中的幾個有標記性的點。這和魯迅寫孤墳大不一樣,完全是兩種類型,我們可分為客觀場麵和表現性場麵。
2.物體存在的場麵。小說場麵不比舞台場麵,因為舞台場麵可以絕對的空(實際也含有人工的設計)。而小說場麵無論客觀的主觀都不會是真空式的,場麵的客觀性決定了他預先的存在,先在表明不是目的的給定。但有場麵的自身規定性。自然空間即使是沙漠,也會有沙丘、仙人掌、沙漠的植物與動物。摹仿的場麵為保持其物質世界的真實性,我們得把場麵自身的東西一起移入小說之內。當然是有選擇性的。保持一種原貌。而虛擬的人文空間雖然是設計的,結果它和人物與事件得已進行是關係的聯結。例如,商人有相配置的算盤及貨物,文人有文房四寶,農民也有農具,人的身份其實是很器具性的,你必須合理地設置那麼一個環境,事件才能得已進行。因而場麵物體也是有規則的。有自身特定的自然屬性與文化屬性的。
其一,自然物。在自然空間中物體符合各種植物、動物的特點,是相互生存而搭配存在的空間。例如茂密的大樹林下就不可能有粗壯的小樹與灌木,因為眾多的大樹爭走了養分,例如南方竹林裏很難有茂盛的雜草。在山的南北,樹的姿態並不一樣,有蛇的地方很難有鳥窩。自然界中生物群它有自己很隱蔽的生存秩序。同是水邊,在河流的兩岸便很難有紮在水中的蒿草與蘆葦。而湖邊絕對是蒿草與蘆葦護岸的。自然物無論摹仿與想象你都得符合視覺規律,取大優先,深入細部。從植物分布看草永遠比樹多,這不僅是數量而且是指品種,山上多樹,水邊多草。即便是某一自然物的表述,首要取其特征,是形的。次才取其局部,分屬果葉的,最後才是對某物的質感。由此可見,自然物並不是支離破碎的。選擇自然物最好要對它的生物特性有一些常規性的了解。這樣自然的布置也就駕輕就熟,在視角調整時最好選擇大眾比較陌生的那一麵。
其二,器物。器物一般和人的製作、設計有關。應該說是人物的生活空間,在一個場麵安排器物似乎比安排自然物要困難得多了。不能有一點差錯,否則如內行來說便是一個笑話。如《孔乙己》的開局說,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裏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台外站著,熱熱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在這一段裏我們暫且不說你得知道曲尺櫃台、酒和熱水的關係。單是酒菜中間的價格差便是馬虎不得,不能靠我們今天的想象寫作,例如一文錢可以買一碟豆,而十幾文錢才能有盤葷菜。在今天,葷菜與豆的差價已經比較小了。四文錢一碗酒,十年漲到十文錢一碗,今天看來漲幅不是很大。器物是曆史時代密切相關的東西。如果是摹仿的場麵,一定要準確,即便是幻想的場麵對基礎知識也是不能馬虎的,誇張的表述中不能離譜。例如四老爺是個理學的監生,他的書房應該有什麼,朱拓大壽字,陳摶老祖的對聯,案頭一部《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注》和一部《四書襯》,這是一個很特征化的,有道家的,有工具的,有理學的,有四書的注,絕不是我們想象的擺一部《論語》、《孟子》,或者《諸子集成》就可以了。
其三,建築物。這裏主要指庭院。現代生活是指樓房的建築格局。不同建築物有不同特點,汪曾祺的荸薺庵在一個高地上,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有一片很大的打穀場。三麵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裏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汪曾祺沒有親眼見過這類庵堂是無法寫的,就連樹也不能隨便栽。在門前是柳樹,這是南方水澤之地的特點,北方庵堂才多鬆柏。庭院內外才有銀杏樹。因而不同時代的建築物,不同地方的建築物均有它地域與時代的特征,因此什麼活動在什麼環境是千萬要注意的。建築物每個細處皆有名稱,時遷盜雁翎鎖子甲時,從戧柱上盤到膊風板邊,一個短句兩個建築名詞,宋江給婆惜安頓的是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桌凳;後半間鋪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麵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著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著一個錫燈台,邊廂兩個杌子,正麵壁上掛一幅仕女圖,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這居室內器物均說得清清楚楚,床欄杆、衣架、燈台、杌子都是下一步活動的必要物件。這種貌似閑筆卻不閑,一切都會和招文袋發生聯係,與看信、殺惜發生聯係。一般作者忽略建築物與室內景,寫作時喜歡大而化之。須知這個空間場麵有許許多多的奧妙,能透視許多個人和時代及文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