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理念的提煉與表達(2 / 3)

另一種是不說出來的觀念,它像一根紅線樣隱伏在文本中,讓人從震撼的事件與物的感受中認識到觀念。《林中之死》我已分析過了敘事中格頓姆斯的性格形象。現在我們看看這篇小說中隱含的理念。老婦人永不反抗,僅在於給生命,人和動物的食品。這性格,行為存在的基本理由是什麼?如何解釋,害怕殘暴,但文本沒提供老婦人的害怕,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去喂她的豬,馬,牛,狗。而且為了一切生命的延續她乞討。隻有一個理念可以解釋:善良。在一切付出的行為過程中我們看到一種默默奉獻的善良。對於環境老婦人已心如止水。我們在一個文本中說善良這個觀念沒用,一切善良必須變成善行,但格頓姆斯的善行已經寫到極致了。那麼善良的力量才異乎尋常。另外還有兩個觀念:美與成長。美是在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環境中的發現,不是文本一開始提供的。她死了,還有著少女迷人的身體。寫一種死亡的美麗,這處美麗的死在人們心靈上狠狠抽了一鞭子。一種在垃圾上長出來的美,令人反思。這個小說還有一個不太令人注意的視角,我的視角,我看到了事件的全過程。我長大了也在農莊幹活兒,後來去林間,去那條小河尋找小屋僅有兩隻野狗了。我是在發現中成長的。發現的是苦難。善良,美。自然還發現了罪惡(暗含),我長大了。我長大與老婦人的一切有什麼關係?關鍵是我看到了,老婦人成了我心裏的形象,心靈成長的一個部分。《林中之死》的觀念善良,苦難,美,成長四個理念,作者沒有一句去解釋,也沒一句討論。是我分析後抽象出來的。舍伍德·安德森把這些理念藏在自己心裏,在文本中僅透出一點點蛛絲馬跡。更多的我們隻能從語境中找到。順便說一句,這又給語境產生意義提供了一個明證。關於理念在文本中的表述,一種方法是態度越隱蔽越好,深藏不露,合乎含蓄的美學特征,這是傳統的意見。另一種把理念與現象作為同一平麵展示,不必要捉迷藏,我們說什麼強調啟示與智慧,觀點在論辯中具有強大的智慧力量,昆德拉小說有許多這樣的議論。前者強調了傳統小說與現代小說的區別。

最後談談理念在作者那兒是如何進入構思的。換一句話說,一個小說的理念應該從那兒來。它怎麼能夠來。如果說理念僅是我們從前人那裏搬來一千個或一百個理念來在文章中討論,那是學術文章,不是小說,基本可以肯定小說的理念並不來自現存的那些詞彙。因為就算你背得500個觀念詞,仍不可能寫一篇好小說,可見小說的理念獲得另有一個秘密渠道。能明確說出來源的大概隻有兩種:一種是源於人與事感性力量的強大,生活事件的強大,特殊的人與事對語境中的個體產生強大的衝擊力量,作者便會因此產生寫作衝動,寫人寫事的衝動不僅僅是人事的性質,還是人事的活動,作者自會對它有一種認識的審美的評估,從中產生一個表達意圖。理念是從感性材料與作者的情感結合中來。這大抵均是生活實感很強的作品,古典的或現實主義的作品。另一種源於作者主體的冥思苦想,或沉思中的感悟,即使借助材料也是間接的。更多的是幻想。這些理念大抵來源於神思偶得,或者天然的藝術敏感。例如博爾赫斯與卡夫卡就是最明顯的例子。由此可見,小說理念並不來自於現存理念的搬遷,而是作者本人所感受的理念。是一個悟出來的結果。這個其實不難理解,如同宗教任何人在沒信宗教前生死問題也是一個自明的觀念,善惡也是一個自明的觀念,當他信教了其核心仍在悟善惡生死的問題。參悟是一個觀念,並不是簡單的釋義,如果釋義得明白,找一本詞典查解便可,最重要的是該觀念形成了你對世界事物的一種認識方法。你透解人事時也是透解觀念,複雜在於對觀念的認識不同,方法不同,會引起事件與人的行為方式的不同變化,功用、結果也截然不同,這才有了為我們表達事件行為與人物性格時,會有不同的觀念去與它融合,借助一個偉大的句子:一切危機都是觀念危機。現在我們應該明白了,小說理念是從我們所有人類理念裏提取出來,作者通過主觀情思,(通過主客體的融合)在事物與思維中循環了一周的理念。是一種經過情感與思考的結果。隻有這樣的理念才真正具有小說理念的力量。

一個小說理念的提煉會因作家的才華學識不一樣,而出現不同效果。同時也因人不同提煉理念的方法也不同。這裏隻能擬出一個大致的規律:

第一,作者自身必須有一個對世界事物的基本認識。由這個認識而形成的基本理念,簡單說,作者必須要有一個自己的世界觀,你的認識與評判,你的思考與結論。一個自己沒有世界的人,嚴格來說是不能寫小說的,因為一個小說不是一段格言,或幾句話,或描寫,它必須要構成一個人與事的整體活動。因此,世界觀是對所有理念判斷的前提,也是一個小說寫作的前提。

第二,作者必須有一定的生活經曆,或者超常的幻想能力。必須獲得大量感性認識經驗,這很重要,一般而言小說是經驗的結晶,這不僅是小說的自身規定性,而且小說家的理念最好來自於經驗的提煉,是一個認識循環了的結果與經驗相融合的理念才有真切的感受力,所以少年小說家是不可取的。小說家應該是青年之後,成熟了閱曆豐富了之後的一種真正發於情感與生活的理念感悟才有力量。這時候的理念才能真正屬於作者認識了而又有了獨特感受的理念。空洞的理念是從書本搬來的,於小說是一個弊病。

第三,必須要從人類文化史角度梳理一下文學理念史。意思是要弄清我們文學的曆史已表現過哪些重大的觀念,並具有哪些獨特性,不然,你所表達的是前人表達過並被承認為經典的東西,你卻自以為有了個絕妙的想法,這種重複是很要命的,往往個人的獨創性就在此處顯示出來。為寫作者的省事,我初擬了一個文學主題史中的一些表述過並被認為經典的理念,目的在於我們不要去簡單重複。

1.史詩式的酒神精神,浪漫神話,把人格誇大為神性的一種認識,它成為浪漫傳奇的源頭。希臘神話,中國神話都是。這成為小說中的一類基本命題:神話。頌揚的是酒神精神,表達人類的狂歡情緒。

2.啟蒙精神,理性複蘇,有了人的覺醒並認識司芬克斯之謎(戀母情結),人類是矛盾的終究免不了命運悲劇,這種命運悲劇建築在人的自身,即性格悲劇。

3.宗教精神尋找人類源頭是一種罪感文化,原罪是一個重要理念,人有罪又不斷追求欲望因而造成二元對立的精神分裂,人生的行為便是不斷地宿罪。鼓勵人的善行。

4.堂吉訶德的理想主義與哈姆雷特的悲觀主義的衝突。盲目的喜劇典型與憂鬱缺少行為的悲劇典型。兩類人性的概括是一種大分類的代表。

5.失落與尋找。人與社會的矛盾激化,人在社會環境中的失落便反思人的價值的再認識,企圖恢複人的尊嚴,於是人開始多方尋找精神家園,宗教的,使命的,重要的,是返璞歸真的歸依大自然。

6.個人與社會的矛盾衝突表現在人的本性籲求與道德律令的兩難。我們要求個人的自由,但又有社會規範的製度。小說家如何調劑這個矛盾。

7.進化論與宿命論的矛盾。世界是進步的,理想的,個人在社會中大有作用,居於中心地位。但人類多數是懷疑論者,世界是一種無可挽回的絕望。憂鬱,孤獨是人性的本體。在時空內人們會周期性地產生抑鬱症。世紀病。

8.現代世界產生兩種現象: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前者物質的膨脹,金錢成為世界的標準,導致異化,人性大改變。瘋狂與墮落,絕望與窮凶極惡。同時提出相異的烏托邦,相信人類可以重構美好的社會。而這種所謂的集體主義又帶來重大災難。人類處於社會的兩難境地。

9.由兩個社會的矛盾性而產生的現代病,城市魔障,人們在表麵已無法改造社會了,轉變為一種心理沉積,情感心理是無序的河流,又是病態的,這決定了現代主義均是傾向一種個人的心理運動。

10.現代人尋找失去的靈魂。路漫漫而修遠,精神裂變而萎縮,走向徹底的悲觀主義,荒原象征,是廢墟與死亡的必然歸宿。我的目的不在於尋找某種終極,而在於表現這種荒原情結。病態社會的病態人生。

11.他人即地獄,荒誕即人生的存在主義。在英雄、硬漢精神的負麵下出現了反英雄。現代社會的三種現狀:一種現狀,由異化到變形,人的非人不是物而是弱小動物,人變為可憐蟲。二種現狀,人是一種滑稽英雄,像西西弗神話一樣,我們的生活在重複著一種無望的奮鬥,一種必然破滅的失敗。三是局外人,世界一切均與我無關,美好與罪惡是在我外界發生的。我已木偶化,麻木了,空心人是我們從生理到精神最準確的代稱。

12.意義的深層探究與絕對無意義的認識構成的矛盾性,我們都是垮掉的一代,迷惘的一代,沒有歸宿,所有的人都在路上,不再相信自救與他救。隻強調人與事件過程。人生僅是一種過程感。一切都不用追問。

13.我們僅在一種物象世界裏活動,取消意識形態,沒有二元對立的深度模式,一切都在物的平麵,我們隻要準確精細地表現這種物的世界,不要加入評判,情感,所有的客觀性都是人們一望而知的。不要我們扮演上帝的全能視角,隻需要零度冷漠地表述客觀事物,在無情感狀態下的人,行為是愚偶性的,精神是茫然的,也是恍惚性的。

這是從西方文學理念大致上梳理的。為什麼不從中國文學來觀看,重要原因是當代中國太意識形態化,而我們所探討的理念大致又沒超出西方理念的範圍。例如我們關於人性認識比西方認識便淺薄多了。我們百年來僅寫了一些人性現象,魯迅是作了一些深刻反思,他依然還是文化反思。是一種語境性的。當代的國民性。比較一下我們會發現在中國現當代多數均是在一種文化前提下進行人的思考,我們找到什麼呢?文化劣根性的反抗。我們的人性有問題,誰也沒找到真正的人格重塑的思想與方法。問題擺在那兒,關鍵我們要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重構途徑。注意一下歐洲文學中沒有這個問題,那就是我們的所謂文化劣根的文化運動,沒有什麼人性的意識形態批判運動。因為前提不存在。西方文學從源頭便有一個基本假定,人是罪人,原罪決定了人性的缺陷。隻有人格的完善才是重塑的。在文化與人性問題上我們一開始便犯了根本錯誤,把方向弄反了。我們相信政治,可政治不是塑造人格的,政治是一種限製性策略,是一種權力統治,政治話語也是一種管理統治,而不是一種創造重建。它也沒有這個責任,這個責任在哲學思想那兒,當代中國人不知從哪兒去找中國的現當代哲學。而不是西方哲學思想的搬遷。我們從政治理論中如何找到解決人格的問題。政治僅僅是一種統治手段。最徹底的政治反抗僅僅是變換另一種社會統治的秩序,國民性是無法由政治解決的。人性走的是一條社會倫理之路,一條思想哲學之路。

第四,必須對事物有極端的藝術敏感,對人性有深度的窺測,對人類精神要有極精微的洞徹。我們對事物與人的考查不是建立在分類學上,而是每個理念範疇上的細微的差異性。從差異性中找到獨特性,然後賦予它新的精神內涵。也許大的觀念仍是在人類早期的發現,正如馬克·吐溫說的,古人已從我們身上偷走了我們所有的觀念。但我們注意小說表現的永遠是某個大觀念中它一些細小的特征,揭示的觀念的某個特征麵,或者該觀念內的許多細小的分支理念,例如表現欲望是大觀念,有性的,食的。在性之下也有暴力與嫉妒,在嫉妒之下有心理的,行為的。顯在的與隱在的。有表麵寬宏大量而內在的自私狹窄。有陰謀與陽謀。有懺悔和嫉妒的交織,偶然的嫉妒鑄成大錯。而大嫉妒在防範下卻沒有後果,榮譽的嫉妒和性的嫉妒並不一樣,心理沉積的嫉妒與行為嫉妒並非互為表裏。對親人的嫉妒與對仇人的嫉妒有質的不同,嫉妒總是在生長與克服之間,有時嫉妒卻是一種良好的一個動力,有時卻因嫉妒毀了自己。這表明了觀念如同基本粒子一樣可以無限細分為各種細小單位去表現。因此,在基本觀念之下,個別事物的理念永遠是表達不完的,不夠的永遠是自己才智的欠缺。觀念的獨特性也許不是改變概念的稱名。而是發現觀念之下,不同曆史時代,不同人群中,該觀念不同側麵,不同子係的特別的差異性,人類由來已久都沒有發現的特征與新奇的個案。因此我們並不需要擔心我們作品理念化,需要的是在細微的差異中我們是否找到了獨特性。很好的例子便是博爾赫斯寫了許多複仇的決鬥故事。而每個決鬥都顯示細微的獨特性。歐洲的古典時代基本是一個為榮譽的決鬥史,但其間該藏著多少人性欲望的秘密。我們是否真正悟到了它的真諦(是差異性的獨特意味)。可見理念的精神分析永遠是不會窮盡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真正去發現,去開掘其獨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