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提理念,而沒提觀念(Ideas),特別是大觀念(Great ideas)一詞,從含義上說這兩個詞是一個對象的兩個分別不同的稱呼,若是細細地考較一下,觀念一詞更為抽象,純屬於思想詞彙,在中文裏理念一詞似乎要具體一些,永恒,長久,常青樹。我們可說永恒是一種觀念,而常青樹,長久是一種理念。觀念與理念在柏拉圖那兒是一體,在今天我以為它們還是有細微的差別,明確說,觀念,更概念化,是一種抽象的純思想詞彙,而理念,較為具體一些,在理念背後有事物的影子。我們似乎可以說出相對屬於精神狀態的現象。關於觀念與理念的幾層含義:一是主觀意識狀態的,是我們的一種純精神,思想運動的過程,是意識在組織觀念內容,是一種純抽象的。它是我們感知、體悟、印象、記憶的在我們思維中使用的概念。二是觀念的客體化,是我們所有人都指認的理念對象,但這個理念對象都明白它代表一種形而上的觀念,例如法律,戰爭,財富,家庭,犯罪這無疑是觀念,但這個觀念在我們接觸第一眼便會感到它背後有具體的東西,法律文件,一次具體戰爭,多少金錢,家庭中的男女,罪犯的作惡。故它可馬上進入實際談論與分析,而且通過限製在雙方言談時,指涉對象不會有誤,我把這類稱之為理念。意思可以抽象,也可以具體。三是一種純概念,用於思維的邏輯運動,我們大多在推理中完成我們的判斷,它不能物化式的具體,也不是一種該觀念的感覺印象的組織化過程,不是體驗和頓悟的某種東西。(物性)而是明白為某觀念的意義,內涵。例如民主,平等,自由,想象,革命,正義,幸福,痛苦,邪惡,真理,心靈,理想,機會,原因等等。如果具體說得更白:一種是觀念運動,作為動詞性質。第二種是客體化,有形象運動,名詞性質中的動化。第三種是純抽象的,主觀概念,作為名詞。我這裏取第二種用法,提小說的理念。但涉及到小說的特殊例子依然包括了一種和三種的含義在內。古往今來的小說中畢竟有部分的是在文本中直接討論純觀念的,或者目的明確地表達某觀念,而且是大觀念。《戰爭與和平》是絕對的大觀念,它依然成了曠世名著。海明威《喪鍾為誰而鳴》雖是一個形象的理念,但實際也含有死亡這種大觀念。
理念世界是對應於事物世界的,有無窮無盡的事物便有無窮無盡地表達該事物的理念。觀念似乎不同理念的是,觀念是限製性策略,從人類文明發展以來,我們命名的基本觀念據美國穆蒂莫·艾德勒統計,可以確定的說不會超過一千個詞,也許隻有五百個詞。他在一部著作Syntopicon裏列出了120個大觀念。因此,我幾乎可以斷言,人類是一個貧乏的思想悲劇。美國作家索爾·貝婁幾乎是哀歎,思想使世界人口減少。從研究角度講,人類的大觀念應該是有限的,即基本觀念。但表達思想差異的觀點應該是眾多的,紛繁複雜的。應該說人類經常會有新的洞見,新的啟示。那就應該是產生新的觀念,可原創性的新穎觀念獨特觀念幾乎少之又少。當代各學科發展很快,思想詞彙也開始多起來。但是當代新觀念多數都是建立在過去傳統觀念的反動之上,是一種破壞式重建。一般說來,原則的大觀念便應該產生大學科。是人類精神史中的重大領域,也是重大發現。這樣說來似乎觀念又是高於理念的東西。在具體的小說論中我並不準備把觀念與理念絕對分開,特別是基本理念上,2003年我寫過一本書,選擇了人類最重要的33個基本理念構成了《詞語詩學》,在選這33個詞時我分明征選3個人文學科中不同層次的知識分子,每人分別提供了他最喜歡的基本觀念。共計有:記憶,自由,空間,時間,寂靜,物質,感覺,孤獨,靈魂,地緣,想象,神秘,憂鬱,身份,情愛,隱喻,生命,平等,夢境,權力,正義,自我,真實,自然,文化,形象,符號,存在,認識,行為,國家,神話,植物。
艾德勒列舉了65個基本觀念:動物,藝術,美,存在,原因,機會,變化,公民,憲法,民主,欲望,責任,教育,平等,經驗,上帝,政府,幸福,想象,正義,勞動,法律,生死,人,記憶,自然,苦樂,進步,推理,宗教,感覺,奴隸製,空間,時間,情緒,演化,家庭,善惡,習慣,榮譽,判斷,知識,語言,自由,愛,物質,心靈,意見,詩,懲罰,關係,革命,罪惡,靈魂,國家,真理,專製,美德,財富,智慧,暴力,戰爭,意誌,世界,和平。然後艾德勒又從這麼多的觀念中最後抽取了六個:正義,平等,自由,真,善,美寫了一本書:《六大觀念》。(三聯書店)
我寫《詞語詩學》主要側重於政治,藝術,文化,哲學幾個方麵,許多重要詞都沒能收入進去,一個原因,書太大,33個條目就50多萬字了。另一個原因,學養不夠,許多知識我無法達及,當然不是那些詞條的資料。關鍵你要對該觀念提供新的詮釋。第三個原因,這樣的書需要巨大的天才,我也算是拚命寫作,一年之中完成33個條目,我覺得已經把自己寫得枯竭了。還有一些詞我以為是必須寫的,如主體,文學,進化,人類,資本,結構,經濟,啟蒙,意識,共同體,合法性,現代性,烏托邦,性別,意象,聲音,色彩,農業,風格,科學,契約,技術,城市,鄉村等等詞條。如果《詞語詩學》能寫到100個條目,那真是一個巨大的貢獻。我不知道會不會產生這樣的一個傑出的天才之作來。
能明確的人類觀念假定是一千個,它可以作為一個明確的知識,可以作為學科的研究,但我們小說隻在表達人類這些共同的觀念,並不要做學科研究,不需要從內涵和外延做許多考證。小說家僅僅是去觸碰這些觀念的某個方麵,提出一些新穎獨特的看法,而且是用形象去說話。那麼首要的是我們小說家要知道人類有多少基本的觀念,大致作什麼用,具有哪些基本的知識,不能從根本上弄錯了這些觀念。舉例說,真善美。我們常愛把它作為一個整體去衡量某一事物。但真善美是三個概念,分屬不同範疇,真,真理,是哲學詞彙,而且是相關本體的,存在的,它的相對概念是假,有意思的是真,它是一個存在,凡存在均是真,而假,從本質上是一個沒有的概念。善,是一個倫理概念,是人為所說,純客觀自然沒什麼善與惡。可見善與惡是一個道德評估,是相對性的,而真沒有相對性。美,是一個認識的,審美的概念,它的相對概念是醜,但美與醜均是一個客觀存在,不過是一個描述性的,從程度上說它不能如真、善那麼明確,美是給人一種感觀的東西,不是善,為人所擁有而超出於自身之外。美可以看見,而善不能看見。真善是對每一個人最基本的要求,美卻無法要求,是一種自然生成。真是所有事物與人的前提。了解這一切僅是對真善美的一個常識,然後我們才分頭用它們判斷事物與人,使這些基本觀念達到日常功用。你不能對偉大的思想家馬克斯,黑格爾,弗洛伊德提出這樣的要求,你們要有人類的良知,你們要講真話,這僅是人的基本前提,我們對一個兒童也如此要求。我們對思想家要求是他們對人類精神思想寶庫提供更豐富新穎獨特的思想觀念,並用這些觀念去解決現實問題,以此去受惠人類。
其次,小說家不是去提供現存的理念知識,他不是告訴你觀念知識。而是去發現觀念在事物,在人的行為中的一些獨特作用。觀念是如何改變事物的,人又如何受到觀念的左右,這種左右是創造性的,不僅僅是物的,還是精神的。《老人與海》談的是古巴老漁民桑提亞哥在海上三天三夜捕捉大馬林魚的活動。徒弟馬諾林全力幫助老人出海,第一天老人出了哈瓦那港灣,在很遠的海域大魚咬鉤了。第二天老人和那條大魚鬥爭,把它拽出海麵,發現那魚比他船還長兩英尺。手抽筋,沒能把魚拉起來,反被魚拖著跑。第三天,老人把魚拖到船邊,用魚叉殺死了它,捆在船的一邊,返航,一條大鰭鯊追著他的船,吞吃了40磅魚肉,老人和鰭鯊搏鬥時丟了魚叉,隨後又有犁頭鯊,老人用力殺死它們,刀都砍斷了。日落時又來兩條墨鯊,桑提亞哥用槳敲打它們,魚肉漸漸減少。第三天夜裏,在哈瓦那燈光中發現魚僅剩下一副骨架了。在自己茅棚裏昏昏地睡到第二天村民發現了大得出奇的魚骨架。馬諾林照顧老人,發誓永遠同他出海打魚。這個小說中有三個觀念:自然,英雄,基督教。海明威並沒有解釋這幾個觀念,桑提亞哥是主人公,大背景是海(象征),魚,敵手。主人公的描述是一個耶穌般的聖人,但又是罪人,侵犯神聖的海域。大海是有生命的,是可愛的女人式的,他愛海,愛魚,愛鳥。但桑提亞哥仍然是要戰勝它,因而主人公是海明威的準則英雄。海明威的準則英雄是,人在艱苦疼痛中,不幸的生活中應該保持自己的榮譽,勇氣,要有堅忍不拔的精神,證明個人的勇氣與價值。在失敗中也是光明正大的。桑提亞哥是苦難貧窮的,但他又是勇敢高尚的,善良而富有獻身的技術熟練的漁民。自然,英雄,基督教三個觀念變成了小說中的畫麵,自然生成狀態,是一種有機的人物活動。這對於觀念寫作的啟發是:一,觀念是有機的,與人和事物是整體的,交互關係地存在,並不為觀念而觀念。二,觀念並不單一的,三個觀念是連貫滲透的,在文本中缺一不可,相互映襯成為一種內在力量的旋律。三,人,海,魚三者是矛盾的,又是相互共存的,自然,英雄,基督教也是共存的,又是矛盾的,這種複合的矛盾糾纏在一起,構成了文本中巨大的張力。四,觀念的發現與陡轉。老人無畏地在海上搏鬥了三天三夜,他是英雄,常理說觀念在演釋過程已發揮到極點,最後卻是一次深刻的突轉,反向的轉折把觀念思考引入深層。悲劇英雄。老人戰勝的隻是一副沒用的大魚骨架,他並沒獲得1500磅馬林魚肉。
再次,觀念在小說中有兩種狀態,一種是說出來,但不是一種說概念:自由,正義,真理,善良。而是對這些概念分析性的闡釋,發現其中新的衍生含義。例如自由有積極和消極自由(柏林)的說法。西方是選擇的自由,東方是放棄選擇的自由,自由可以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的每個細部看到。心靈自由與行動自由的關係,自由是人們呼吸的空氣。許多小說中把觀念作為一種討論方式出現。特別在後現代小說,或現代派的內心衝突中,意識流中都有關於觀念的追問。凡屬追問為什麼都會是對一個觀念的疑問。前文我舉的例《如何講述真實的戰爭故事》,這篇小說奧布萊恩討論的實際是兩個觀念:真實與戰爭。唐·德裏羅寫過一篇《第三次世界大戰中的人情味》,這實際是戰爭大觀念的一次討論。模擬,想象了戰爭中許多技術的元素,也暗含了戲擬反諷,戰爭實際並不存在預言,它的災難後果對未來人類來說僅有一次,小說是這樣表述的:我們是一場災難,但我們僅發生一次。核大戰隻能是一次,結果是毀滅,宇宙筆記是主人公的,伏爾默認真研究未來戰爭,那種絕對技術化的戰爭,人們隻能尋找幸存者的人情味。有意思的是這篇小說雖然寫得輕鬆、調侃,把戰爭作為一場未來遊戲的,實際人們讀了並不輕鬆,我以為還有一個大觀念隱藏在文本中,那就是恐懼。恐懼的顫栗改成了另一幽默形式的想象。人們能不害怕戰爭嗎?害怕有什麼用,戰爭是必然爆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