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東南草原,天地玄黃。
很多天沒下雪了,天空中總是掛著一層薄薄的雲,半明半暗,陽光透過雲層散射在斑駁的大地上。積雪融化得很快,隻剩下一些低窪處還殘留有星星點點的白。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片大片重見天日的枯黃凍草,以及東南草原黃色的凍土融化之後形成的一攤攤泥坑。
沒有風,滄瀾河上的浮冰緩緩地漂著,被馴鹿啃剩下的枯黃的草杆一動不動地戳在地裏,凝結著一層薄冰的泥潭波紋不興,到處一派蕭索的景象。自然之神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夢鄉中。然而改變已經開始了,就在這殘雪,凍草和泥濘之下,悄然開始了。
山坡上,白色的母狼娜莎從倒塌的白鬆樹根部鑽出來,甩動著腦袋,抖掉沾在身上的草沫和土顆粒,久未梳理的毛發蓬亂而邋遢,一叢叢地嗆起,又無力地垂下來,鬆垮的肚皮隨著身體甩動而亂晃。它躬起身體,伸出前爪,然後身體向前,後腿繃直,美美地伸了個懶腰。由於蜷曲了太久,渾身的骨節咯吱咯吱亂響。它圍著倒塌的白鬆樹轉了一圈,到處嗅聞著,確認沒有什麼可疑的氣息,這才一溜小跑離開山坡,奔向不遠處的小河。
嚴格地說,那並不算是小河,隻是一條小小的水溝。
開春以來,由遠處崆嶺山脈中融化的雪水,順著山勢一路向著草原流淌而來,大半注入了滄瀾河中,而零星的支流則被山勢四分五裂,化作一條條細小的山溪,漸漸滲入到枯黃的原野之中。這幾日,隨著山上的積雪越來越少,水溝中的水也一日比一日淺了,如果不下雨,最多十天,這些小水渠便會完全幹涸。到那時候,情況會對娜莎非常不利。
娜莎現在還考慮不了那麼多,它低下頭,一口口舔飲著小溝中的水,它已經很多天沒沾過水了,清冽的雪水順著火燒火燎的喉嚨,一直流進幹癟的胃裏,冰冷的刺激之下,空虛的胃囊一陣陣抽搐起來。娜莎身體縮成了一團,忍不住要把剛剛喝進去的水都嘔吐出來,可是它不能,它必須忍祝
這些水對它非常重要。
少頃,它昂起頭,順著滄瀾河方向抽動著鼻子——是狼群,它知道,它們就在離這兒不遠的某處。它的耳朵支棱著,不斷地左右搖擺,顯示出內心局促不安。它忽而昂頭遠眺,忽而又扭身回望山坡,年輕的心裏似乎正在做著矛盾較量:到底要不要允許狼群前來探視呢?
飲過了水,娜莎原路返回,倒塌的白鬆樹,被風雨侵蝕得隻剩下一截樹樁,粗壯的樹根一半裸露在地麵,一半留在泥土之中。樹根之下有一個黑乎乎的洞,不走到近前是完全無法發現的。娜莎順著洞口鑽進去,下麵是一段傾斜的狹窄坑道,它塌著腰,縮著身子,匍匐著爬行幾步,來到一個大一些的空洞裏。洞裏麵鋪滿了細小的鬆枝和幹苔蘚,幾個黑乎乎毛茸茸的小肉球在苔蘚堆上蠕動著,並不時發出一陣吱吱地叫聲。
它們是娜莎的孩子,兩公兩母,四隻小狼崽子。
娜莎迅速側躺下來,溫暖的身子團成一個半圓,將幾個小肉球裹在裏麵,在躺下的同時,幾張肉乎乎的小嘴巴便迫不及待地拱開它腹部稀疏的毛發,撚熟地找到了奶頭,接下來洞穴裏響起了一陣“吧唧”、“吧唧”很有節奏的咂奶聲。娜莎也沒閑著,開始用溫熱粗糙的舌頭,逐個舔舐著孩子們。這一刻,一切饑餓、疲 憊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幸福感,它滿足極了。
這個冬天對娜莎,實在太不尋常了。
娜莎是一隻三歲大的年輕母狼。來自滄瀾河畔一支小狼群。在它年輕的生命裏,並沒有經曆過任何令它驚心動魄的事情。它的生活非常簡單,甚至單調。
在這個冬天之前,它隻是和父母一起打獵,捕食那些靠近河邊的小動物,黑尾鹿,黃羚的幼獸,以及野兔和土撥鼠。除此之外,它還幫助母親照顧兩個未成年的弟弟,並且,在對岸的競爭狼群試圖擴充地盤的時候,用虛張聲勢的吼叫來驅趕對方。
這就是它曾經的全部生活內容。直到這個冬季來臨,一切都變了。
娜莎從未想過在這個冬季裏,自己會遇上一隻威風凜凜的灰色公狼。它的體形比娜莎見過的所有公狼都高大,不僅如此,它還是一隻大狼群的首領,是擁有著至高無上尊榮與力量的狼王。
娜莎崇拜它,愛慕它,並且甘心情願為了它離開自己出生的家族,離開自己的父母兄弟。娜莎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決定對它生活的改變有多大。它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所有的問題,娜莎便迅速地由一隻年輕母狼,變成了一個母親,一下子擁有了四隻可愛的小狼崽。
一切都來得那麼快,以至於它還沒有做好準備。
生平第一次做母親,娜莎緊張極了。在臨產前的幾天,它不吃不喝焦躁不安,它遠遠地躲開丈夫和同伴,獨自待在這個小山坡上。肚子裏不斷傳來地悸動讓它感到惶恐,它不知道自己能否順利生下孩子,更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養活它們。雖然它曾經幫助母親照顧過年幼的弟弟。可是輪到自己做母親的時候,那些智慧和經驗卻不那麼好使了。這惶恐一直持續到孩子們出生之後。
頭幾天,它幾乎是不眨眼地守著這些小肉球們,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了,也不敢離開洞穴稍微舒活一下筋骨。生怕自己一看不見,這些小肉球們就會憑空消失。隻有不眨眼地盯著它們,一遍遍舔舐著它們溫暖柔軟的小身子,感受著它們吧唧吧唧強有力地吮吸乳汁,它的心裏才感到安穩。於是它就這樣不分晝夜一直守著,一直到又餓又渴,連乳汁都分泌不出來的時候,才短暫地離開洞穴一小會,去小溝裏喝點水。
幼狼們長得飛快,幾乎一天一個樣兒。原本皺巴巴的小腦袋上,鼻子和嘴巴漸漸變得突出,眼睛和耳朵也輪廓清晰起來。再過三四天,這些孩子們就能夠睜開眼睛,用那一雙灰藍色的眸子,朦朦朧朧地看一眼新世界了。它們簡直太活潑了,一有機會就會歪歪扭扭地到處亂爬,娜莎不得不一遍遍把它們叼回到自己身邊。
漸漸地,娜莎感到得意起來,原來當一個母親沒有那麼困難,它為自己將四個孩子照料得很好而感到自豪。
但是到了第九天,它終於堅持不住了,不眠不休照料幼崽已經耗盡了它全部的精力,大量地哺乳把身體裏那原本就不多的脂肪,榨得一點都不剩了。它虛弱得幾乎站不穩,它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吃東西,補充體力,否則生命就有危險了。
可是,要進食,就意味著要離開洞穴。一個充滿矛盾的問題就擺在了娜莎的麵前:它可以信任它的新夥伴麼?可以讓那些與它毫無血緣關係,甚至在這個冬天之前還素昧平生的狼群,前來照顧它的孩子嗎?
它不敢。
滄瀾河畔,馴鹿的北歸正進行的如火如荼。
在過去的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裏,幾乎半個北極的馴鹿家族都聚集在東南草原。馴鹿一向有著良好的季節感,即便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它們那神奇的嗅覺也能聞到春天的味道。不過這個冬天,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馴鹿群北歸的時間比以往推遲了十幾天。
在積雪融化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鹿群在空寧河畔緩慢地集結著,每天都有新的小群體加入回歸的隊伍,上萬頭馴鹿在河岸附近低緩的山坡上徘徊,遊蕩。不同家族的馴鹿們混雜而居,密密麻麻的鹿角如同連成片的幹枯樹枝,數萬隻覆滿絨毛的鹿蹄子不分晝夜地挖掘著雪下新生出來的鹿苔嫩芽,將一整片山坡翻刨得一塌糊塗,身高背闊的雌鹿們不時爆發出一場場爭奪覓食地盤的打鬥。而幾個馴鹿家族的老頭領們,則似乎一直在觀望,等待著什麼訊號。
直到某一天,白山家族的老頭領,一身銀白色的老雌鹿卡爾巴,邁著堅定的步子,首當其衝地踏上了覆著堅冰的空寧河,接著,整個鹿群便開始了有條不紊的大遷徙。數萬隻蹄子帶著早春的泥濘,踏破了殘雪,踏碎了空寧河上的堅冰,在東南草原的土地上踏出一條條深褐色的“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