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中的童年(3 / 3)

正月十五,河上放燈。那天,臨河的各村,各家都用白麵做一種叫“燈盞兒”的食品,碗底那麼大,中間下凹,四邊陡起,那模樣,像小缽。蒸熟後,一半孩子們吃,吃罷“燈盞兒”,往後就得吃黑窩頭了;另一半倒進香油,正中插上裹了棉絮的高粱篾當燈芯兒,去放河燈。放河燈是過年的最後一項活動。天擦黑,河邊就站滿了人,大人放,孩子看。吹著紙媒兒,點著燈芯兒,雙手托著,小心謹慎穩穩放水麵。河水漾漾流動,燈就晃晃蕩蕩漂走了。火焰兒像是怕冷,瑟瑟縮縮的。一盞盞河燈順流遠去,上遊的河燈順流漂來。滿河都是燈火,閃閃爍爍,搖搖曳曳。河成了燈的河,成了一條長長的彎彎的閃光的帶子。魚啦蝦啦一定也高興,以為又是白天,又可以卜卜溜溜遊動了。也有的河燈漂著漂著一仄歪,沉了,大家都說可惜了。也有人的河燈放水上就沉底,大家就笑這家女人手笨,不會做“燈盞兒”,這家女人就很沒臉麵。即便沒了白麵,也要用蕎麥麵做“燈盞兒”;高粱麵、玉米麵不行,放河上浸水,當即就泡酥了。即便油罐裏香油已經很少,人舍不得再吃,也要放河燈;人吃事小,河上也漂幾盞自己的燈事大。曾問奶奶,為什麼要放河燈。老人家說,為了給河神照路。想必河神夜間也趕路,河神順著河流走,黑燈瞎火,難免跌跌撞撞。或許河本身就是神,奔湧流淌,就是行路。人過年,也不能忘了河;放河燈,就是向河表示人的尊崇和虔敬。

在鄉民心中,世間一切都具神性,山有神,水有神,土地有神,大路有神,一塊巨石也有靈,一棵大樹也有仙。萬物都與神關聯,對大自然的一切便都心存敬畏,竭誠崇拜,從不褻瀆,從不破壞,鄉村便完整地保存著自然。農耕文明,自然經濟,和遠古留下的自然環境相處得融洽。

村莊外是田野。各家的地組成田野。大凡每個村莊周圍一裏二裏以內的土地,都屬於這個村莊。也有“飛地”,旺二爺有一畝半地在鄰村的地塊中間,耕種不方便,莊稼常被偷,而且鄰村人犁地時常常越過界石,把他的地犁去一犁半犁。他生氣,可也沒辦法。那是祖上留下的。據說,幾代以前,鄰村一個賭棍賭博時輸給旺二爺先人十兩銀子,以地抵債。那地南頭低,地名“耷拉頭”。祖上留的田產不能賣,賣了就要落罵名。

田野開闊,田野上的天空廣大。但莊稼人的生產活動,都在村莊周圍一裏二裏以內,平時很少外出,並不關心外麵的天地。孩子們去地裏玩,或放牛、拾柴、割草,也從不走進鄰村地界,好像離開本村的地就不安全。孩子們熟悉本村的地像熟悉居住的村莊一樣,就連哪塊地裏有一棵野生的西瓜,哪個墳邊有一墩酸棗棵,哪條溝裏有螞蚱,哪個地頭有掃帚苗,都清楚。

田野裏景致好,春日的青翠,夏日的蓬勃,秋日的斑斕,冬日的簡淡,早晨霞光下的清新,正午烈陽下的熱烈,黃昏落照裏的蒼茫,夜晚月光裏的朦朧,一年四季,一日四時,都不重複,農民和時令一塊兒改變著田野的形象和色彩。但農民似乎從不欣賞風景,更想不到田園的美學價值。他們也看朝雲暮靄,不為審美,而是要根據經驗判斷天氣變化,決定自己的農活。他們也看麥田的金浪,秋田的綠濤,不是因為好看,而是要根據長勢推測將來的收成。孩子們去田野玩,倒常常看風景。童心和自然本來就不隔膜。兒童眼中的世界總是美麗。一碧萬頃的麥田裏,卻長出一叢油菜,黃花正開,老遠看見,像那裏放著一堆閃光的金子。高粱熟了,沉甸甸的穗兒齊刷刷高擎,好像誰用大筆在天地之間抹了一道重重的棗紅。別的秋莊稼即將登場,蕎麥才開花,白茫茫一片,在田野上分外顯眼,像那塊地落了一場大雪。二月八月,看巧雲。天高地闊,雲彩又多又活潑。孩子們常把雲彩比綿羊,也說像人、像狗、像馬、像猴、像雞、像老鼠……狗兒爺說,那塊雲彩像賴娃他爹,我們一看,真像,賴娃他爹脖子上長癭,葫蘆那麼大;一會兒就不像了,像癩蛤蟆。三月九月,看雁陣。大雁斜斜排成一隊,我們叫大雁抬扁擔。一隻頭雁領兩隊大雁,就叫抬兩根扁擔。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一根扁擔是“一”字,兩根扁擔是“人”字。狗兒爺則一直不知道,他沒上學,臨老還是文盲。

雞上窩時候,狗兒爺對我說,明早跟五驢逮鵪鶉。我好喜歡,逮鵪鶉好玩,最後還能落一隻自己養。五驢我當麵叫五爺,背後叫驢五爺,為了和別的五爺區別。他愛玩鵪鶉,鬥鵪鶉,善逮鵪鶉;養過一隻“紅頭”(頭頂毛色暗紅的叫“紅頭”),曾叼敗過村裏人養的所有鵪鶉。裝鵪鶉的布袋掖在腰裏,常去人多的地方掏出來把一把,撫撫前額,捋捋腿爪,很是得意。睡夢裏我還想著逮鵪鶉,天不亮狗兒爺就叫我起來。月兒彎彎,像個秤鉤,鉤在彎腰槐樹的橫枝上。驢五爺背著網,拿一根竹竿,竹竿上係一個鳥籠,籠裏一隻母鵪鶉。那母鵪鶉即囮子,農民叫“遊子”,它的叫聲能吸引來公鵪鶉,會鬥的都是公鵪鶉。在一大塊黃豆地裏,驢五爺插上竹竿,鳥籠吊在頂端。把那麵幾丈長二尺寬的網橫攔地南頭。囑咐我們不能動,不能說話。不一會兒,母鵪鶉就叫了,吐咕嚓,吐咕嚓,叫聲粗澀而洪大。聽到呼喚,大概附近的公鵪鶉都正漸漸趨近。東天邊已經發白,白如鴨蛋皮那樣的顏色。白色慢慢擴大,又慢慢變為杏的顏色,柿的顏色,桃的顏色,棗的顏色。天空則由灰暗慢慢變藍,從淺藍到深藍,淺藍時候星星就落了(我常傻想,太陽落進西天邊,星星落哪裏了?如果掉到地上為啥撿不到呢),深藍時候月牙兒慘白,像誰用指甲在天上掐了個印兒。日頭還沒露臉兒,它的胡子先伸出來,硬硬的,老長老長;心想,虧得星星落了,要不,一定能紮住星星。驢五爺叫我們每人拿一根高粱稈,從地北頭向南打,邊打邊吆喝,為了把鵪鶉轟進網。轟到地頭,見有十幾隻鵪鶉已鑽進網裏,正撲撲棱棱飛,卻不能脫身。我們都興奮,就去捉。驢五爺說,你們別捉,它那嘴叼住可疼。他自己捉,捉一隻就拿眼前看看,母鵪鶉一律放掉(一共網住三隻母的),公的相不中,也放了。我們舍不得,他說,母的要下蛋,公的要配對,都逮來,鵪鶉不就斷種了?到最後,給我們一人一隻,他也留一隻,說他那隻是胡子嘴,有性,叼起來潑。猛抬頭,看見太陽剛剛出來,好像就是從東邊村子的後麵拱出來的,紅黃色,像醃了半年的鹹鴨蛋的蛋黃,很大,比升上天空的太陽大幾套。莊稼地裏掛滿露珠,草葉上挑著露珠,滴滴溜溜的,都帶彩,細看,每個露珠裏都有一個太陽。我們的褲子、褂子、鞋子都被露水打濕,心想,一定碰碎了一千個太陽。原野罩一層透明的霧,淡紫色的,絲絲瓤瓤,飄飄浮浮,戀著地麵,並不升空。風也染了淡紫,吹人臉上柔柔的,涼涼的,如貓兒舔。霧中的禾苗、草葉都濕漉漉的,像剛在水裏涮過,潔淨,支棱,正攢著勁兒生長。

那是我頭一次看到田野的黎明,田野的日出,頭一次知道田野的早晨那麼好。

刮一天東北風,刮得糊窗戶的桑皮紙一鼓一鼓,幾乎撐破,刮來滿天黑不黑灰不灰的雲,像是就壓在樹梢上。狗兒爺約我去拾風刮掉的幹樹枝,抬頭看看天,他說,這雲彩像七猴兒的被子。七猴兒的被子,從沒拆洗過,被麵被裏已是一綹一綹的,被套好比剃頭匠的擋刀布的顏色,又髒又臭。那次小夥伴們在他門前玩,他拿出來攤草地上曬,一下子把大家都熏跑了。狗兒爺又說,天造雪哩,一下雪就能穿媽做的新棉褲了。天快黑,風霎時住了,雪成疙瘩成片往下掉,頃刻間門前的柴草垛胖了許多。吃罷晚飯,雪已經埋住捶布石。黃狗去院裏撒尿,進屋成了白狗。

第二天,卻晴了,晴得天上連一根雲彩毛毛也沒有。狗兒爺叫我去地裏看雪,同時又跟了一群娃娃妞妞。雪有大腿深,走不成,連滾帶爬出了村。朝野地一看,呀呀,噫噫,一片白,一直白到天邊,白得沒一點兒雜色,想不到那麼髒的雲能造出這麼白的雪。比白麵白,比白糖白,狗兒爺說比栓子媳婦的臉白;栓子媳婦細皮嫩肉,臉似梨花瓣兒,是方圓十幾裏的人尖兒。高地沒了,窪地沒了,溝沒了,路沒了,原來看得見的鄰村也沒了影蹤。雪把地上一切都蓋住,像一條大大的棉被把田野和村莊統統捂在下麵,好似隻有我們這一群娃娃妞妞站在上麵。朝遠處一看,我才第一次知道地真大,地邊挨著天邊,天多大地也多大,圓圓的地上扣著圓圓的天,扣得嚴絲合縫;地白天藍,世界十分簡單。原來隻知道天大,地嘛,不過就是村莊周圍那一塊塊高粱、綠豆、紅薯、芝麻……太陽升高,雪地成了一麵鏡子,照出金光銀光,光很強硬,看著刺眼,大家兩眼都擠成了一條線。鄉下孩子不堆雪人,隻愛雪的自然狀態,隻把雪當成雪,從不會把它弄成別的什麼。鄉下孩子也不打雪仗,不想把雪搦成疙瘩向別人身上砸,砸頭上疼,砸進衣領冷。鄉下孩子隻會在雪地上走一走,爬一爬,滾一滾,粘一身雪,一拍就掉了。鄉下孩子對雪親,隻有這種親法。狗兒爺雙手捧起雪,讓雪粒從指縫往下漏,同時感歎道,這雪要是白麵該多好,咱們都能天天吃白饃。白饃比高粱麵窩頭好吃,可窮人家一年吃不了幾天白饃。四兒說,這雪要是白糖該多好,咱們喝茶都能放進去一把,可甜。她喝過糖茶,才想到白糖,我們都沒喝過,不知道白糖有多甜,抓把雪舔舔,涼涼的,不甜。鄉下孩子看見什麼都會想到吃物兒,不是嘴饞,而是農家的飯食確實粗淡。

童年是綠色的,惟獨那場大雪在記憶中留下一片永不消失的潔白。還記得一次燒毛豆。燒毛豆就是把將熟的黃豆連棵拔來,堆成一堆,添上些幹草,點火燒,燒罷吃豆。豆兒好吃,燒的過程更好玩。

那次,狗兒爺、大乖、二胖、小墜、四兒和我,在河邊玩,玩膩了,都說,燒毛豆吧。得先去拔豆秧。深秋,高粱、玉米、綠豆、芝麻都收了,空曠的原野上還留有片片金黃,這兒一片,那兒一片,燦爛在黑土地上,藍天底下。那就是黃豆。黃豆晚熟。晚熟的黃豆在蕭索的田野裏渲染著暖意。旁邊就有三間房那麼大一片,豆葉落了大半,豆莢仍然泛青。大乖說,是他家的,不能拔。不遠處也有,打麥場那麼大一片。二胖說,是他家的,拔了他爹知道要打他。近河那一小片,兩張床那麼大,是我家的。我說,我家種得太少,拔幾回就沒了。我們三家,都是窮人,種黃豆為了做醬豆,醬豆當菜,要吃大半年的。狗兒爺家更窮,不種黃豆,隻種辣椒當菜。小墜說,那就拔他家的,他家種得多。他是四兒的小哥,和四兒一個爺爺,不一個爹娘。他家人口多,稍遠處一大塊地種的全是黃豆。我們都不敢去拔,怕碰上他爺爺,挨訓。小墜說,爺爺不訓人,見小孩光笑。說著,領上四兒去拔,拔了抱回來,堆了一堆。他家的黃豆長得好,豆棵上豆莢一嘟嚕一嘟嚕,毛茸茸的,很肥。沒火,小墜就回家拿,小兔兒一樣跑回村,一會兒又跑回來,累得直喘氣,拿來了火柴。隻他家有火柴,那時管火柴叫洋火;我們家都用火石火鐮打火。點著豆秧,冒起一股灰白的煙,直直躥上天空。豆棵燒得哢哢啪啪響,響聲很脆,很熱鬧。夥伴們圍著火堆蹦啊跳啊,叫啊笑啊,真是樂死人。豆棵著完,響聲漸止,地上留下一堆青灰。便都脫下棉襖、夾衣,在灰堆上扇,扇得青灰四揚,火星亂飛。扇罷又用嘴吹,六個人蹲一圈,屁股撅著臉朝地,閉著眼使勁吹,都吹一鼻子灰。吹到最後,地上隻剩一層豆兒,有的黃,有的褐,有的已經燒黑。便圍著揀豆兒吃,嘴裏咯咯嘣嘣響,越嚼越香,直香到胳肢窩裏。吃罷豆兒,用手背擦擦沾了黑灰的嘴,一個個躺在河邊的斜坡上,看天上南飛的大雁,東一句西一句說話兒。不知怎的,說到長大幹啥。狗兒爺說,長大當兵,當兵的吃的杠子饃鞋底那麼長。大乖說,長大打鐵。他外爺就是鐵匠,在街上開個鋪子,他每次去,都有肉吃。二胖和我都說,長大後使牛,種莊稼。四兒沒說,女孩家不存在長大幹啥的問題。隻小墜說,上學,去外邊做事……

不久,鬥地主,分田地,小墜和四兒的爺爺被鬥了,地被分了。孩子們在一塊兒玩,他們兄妹倆再也不敢走近,孤孤地站遠處看,食指塞進嘴裏嘬……

長大後,狗兒爺一直種地,一直打光棍兒,最後是“五保戶”。大乖長到十四歲,去河裏洗澡,淹死了。二胖長大後,在本村當幹部,當了三十年,去年秋後,得癌症死了。小墜十幾歲就學成木匠,技術很高,四十歲上才娶老婆。四兒給她的親哥換媳婦,嫁給了三十裏外的一個傻子。這些都是後話,不提也罷。

童年的小夥伴們似乎都沒有實現童年的意願。

為寫這篇長文,昨夜很晚才睡。睡下也不寧帖,心裏總想著童年的故鄉,童年的夥伴。平明醒來,忽聽杜鵑叫,叫的仿佛就是“不如歸去”。是的,不如歸去。但是,歸去不得。即便回到故鄉,物非人也非了。我知道,村莊已不是兒時的村莊,荒灘早沒了,那裏擠滿數十戶人家,樹林早沒了,那裏蓋滿淩亂的房舍,兒時的西河已瘦成一根筋,死血一樣的黑水養不活魚蝦,兒時的田地經過五十年的變故,早換了模樣。兒時的小夥伴死的死,老的老,即便得見,隻有歎息,當年的快樂全留給遙遠的往昔,再也喚不回……

2001年1月13日改定於宛城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