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中的童年(2 / 3)

林子裏的空地上,密密地長滿細長葉子的草,好似毛發,軟綿綿的,不像茅草會紮腳割腿。一條牛車路(村人叫大路),斜穿樹林,在牛軛的拐彎處通過一座石板橋伸向田野。這條路過車少,路上也長草,隻是草淺了一些。草地上沒長帶刺的灌木,倒有許多枸杞(鄉親們管枸杞叫甜菜芽),抽柔條,生碎葉,開紫花,結紅果。常有公雞領一群母雞去找蟲子,公雞找到,總哽哽叫著召喚母雞。也有鵝鴨蹣蹣跚跚邊邁步邊吃嫩草(農民管鵝鴨吃草叫斂草,斂字準確而形象,它們那扁嘴剪刀似的能把草尖齊刷刷絞掉),吃著,時不時嘎嘎呱呱呼叫兩聲,仿佛相當滿足。

林間草地,也是娃娃妞妞的樂園,也常結夥去玩。那裏,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春天可以采野花,秋天可以吃野果。玩法很多,或者把大家的鞋子集中起來,壘成一座建築物,而後踢,看誰能踢四散,每隻都不挨另一隻,這叫“踢破鞋樓”;或者把鞋子都掛樹上,剩一隻鞋輪流用它砸,看誰砸下的多,這叫“砸老鴰窩”;或者在草地上挖四個洞,找四個拳頭大的圓滾滾的礓石,四個人各拿一根棍子,把礓石往洞裏打,比賽誰先打進,這叫“打蛋”;或者一個人在樹下蒙上眼,別人都分別爬樹上(鄉下孩子都是爬樹猴),在樹上叫樹下人的名字,他摸到樹幹說出樹上是誰,樹上的這個須下來蒙了眼再摸,這玩法叫啥,我記不清了。村童沒有玩具,什麼都是玩具,玩什麼都能玩得愜意,即便捉一隻會蹦的螞蚱,掐兩片能吹響的樹葉,也玩得盡情盡興。在大自然中玩耍,童心不會被玷汙。

村裏唱了三天戲,最好看的是老包鍘陳世美,看罷就在林子裏學唱戲。掐來麻葉,用手在上麵摳出鼻子、眼、嘴,戴臉上算是化了裝。狗兒爺當老包,故意粗著嗓子說話。四兒當秦香蓮,她光笑,不會哭;狗兒爺說,不能笑,陳世美要殺你你還恁高興?四兒隻好忍著笑裝作嗚嗚哭。都不願當陳世美,就“查十八”,最後查住大乖;大乖不想當陳世美,狗兒爺說,你不當,往後不準你跟大家玩。狗兒爺是娃子頭兒,他說不讓誰跟著玩,誰就沒了玩伴兒,好孤單的。大乖陰沉著臉,隻好同意,乖乖地跪下,讓人用節巴草的長莖捆了胳膊,狗兒爺拿根幹樹棍擱他脖子上,一頭落地,一頭往下一按,算是“鍘”了。事後,大乖說,想著疼,可不疼。夥伴們都笑他傻。狗兒爺說,真把你頭弄掉,就安不上了,你媽能依?

剛過七月七,貴叔成親,吹喇叭,放鞭炮,花轎抬來了新媳婦。小夥伴們都跟著看,從花轎進村,看到入洞房。晚上又去看鬧房。鬧房很必要,據說人不鬧房鬼要去鬧。直到夜深,大娃子們開始趴窗下聽牆根,小孩們才離去。聽牆根也必要,據說沒人聽牆根將來生娃不精能。兩天後又在樹林玩,就玩娶媳婦,“過家家”。都想當新郎,不能都當,就讓狗兒爺當;狗兒爺是爺,當然應該先做新郎。四兒當新娘,掐一片蓮葉在她頭上一蓋,她就是新娘了。二妞、小改也想當,可二妞臉太髒,鼻涕流老長,小改頭上有兩片禿疙痂,都不讓她倆當。大柱、三興個子高,就當抬轎的,兩人相互手拉手腕,拉成一個井字,算是轎。抬了四兒,一閃一閃的,在草地上轉。小墜兒、四毛、四毛的弟弟是吹鼓手,折一截樹枝兩手捏著擩嘴上當喇叭,仰著臉,弓著腰,邊走邊叫“嘀嘀呐嘀嘀呐”。讓我當“夾氈的”。這個角色很重要,走在迎親隊伍最前邊。“夾氈的”腋下夾一塊紅氈,新娘子下轎時鋪轎前,腳不沾地,還提一籃子紅皮大炮,走著放著。我一沒氈,二沒炮,隻好做出放炮的動作,嘴裏不住發出“嘭嘭啪啪”之聲。二妞、小改和另幾個小娃娃沒事幹,就算是看熱鬧的。抬著四兒轉三圈,四兒被閃得前仰後合,笑得咯咯的。我說聲“到家啦”,一連聲“嘭啪嘭啪”一陣。下轎,拜天地,拜高堂,對拜,入洞房。一切做得認認真真,又馬馬虎虎。鬧騰有頃,讓狗兒爺和四兒仰麵躺在草地上,我們蹲四周,算是聽牆根的。狗兒爺閉了眼裝作睡覺,四兒則大睜著眼一個勁兒笑。好一會兒,我們說,你倆不說話,俺們聽啥?狗兒爺說,俺倆說啥話?我們說,說啥都行。想一想,狗兒爺說,老四婆的雞昨兒下兩個蛋,清早一個,天快黑時候一個,第二個太小,麻雀蛋那麼大,老四婆說是“鬼蛋”,晦氣,把雞殺了,雞真冤枉。四兒說,八月十五去外婆家;外婆家有棵柿樹,結一樹柿子,上樹摘著吃著,甜啊,比糖豆兒甜多啦,就是吃多了肚子光疼,還拉稀。大家都笑了,聽牆根聽到些這,算啦。村童的遊戲,都是現實主義的,常常模仿世俗生活,模仿得天真無邪,而又人味十足。

入伏後的一天,下一夜雨,打一夜雷,起了床銀娃就去林中拾知了殼。那東西能賣錢。他爹當兵去了,一去不回,沒人幹活兒,他家窮。一百個知了殼賣成錢能買二兩鹽。銀娃知道心疼他媽。知了殼有的蛻在樹半腰,爬上才能弄到。可能是他爬溝邊那棵青皮楊樹時候,掉進了水溝。那樹太粗,胳膊不好摟,皮也太光,腳蹬著滑,最不該樹幹斜歪在溝上,摔下來就掉進水裏。一溝渾水正翻著浪向南流,銀娃就被衝走了。人們在村南二裏遠地方把他撈上來,已經淹死,胳膊和腿都軟麵條似的,肚子卻鼓鼓的,一定喝了很多水。把他肚子朝下搭在牛背上,拉著牛在村裏走,讓他倒出肚裏的水。古來,搶救淹死的人都用這辦法。可是,牛馱著銀娃轉好幾圈,順嘴流出很多水,銀娃仍沒活。那樣搭著,一定難受,小夥伴們看著都掉眼淚。因為沒長成人,不能葬進祖墳,聽說埋村西河灘了,墳很小。埋他的時候,他媽幾乎哭死過去。到底埋在哪個地方,孩子們都不知道。孩子們都想念他,都說他好。他膽大,那次,在林中用椿樹膠粘知了,小扣兒不小心竹竿碰了馬蜂窩,成群馬蜂追小扣兒。銀娃脫下布衫就去打馬蜂。結果,僅一隻馬蜂蜇了小扣兒,他頭上背上倒被蜇了十幾個疙瘩。小扣兒哭,他不哭。他顧大家,那次,他在林中發現一棵毛桃樹,結一樹杏兒那麼大的桃兒,已經紅了,正可吃,不自己吃,喊大家都去吃……

又在樹林玩,看見那棵歪脖子青皮楊樹,又想起銀娃,就都用腳踢楊樹,邊踢邊罵,最狠最解恨的髒話都罵出來了。末了,狗兒爺說,不知道銀娃去哪兒了,再也見不到他了,咱就在這兒給他攏個墳吧。眾人都脫下衣裳,翻過溝去地裏兜土,一會兒,在楊樹前堆成一個土堆。在土堆上插了樹枝,插了草梗,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而後,都折一截柳枝拿手裏,哭喪著臉圍繞四周,彎腰看著新墳,呼喚銀娃,給銀娃說話,呼喚得動情,話說得見心——

銀娃啊,你在哪兒啊。你一個人多孤單呐,有人和你玩嗎?有人欺負你嗎?誰敢欺負你,給俺說說,打他舅子!

銀娃啊,你想不想俺?你忘了俺沒有?俺想你呀,俺昨晚夢見你啦,正要叫你,你一閃沒影兒了,你去哪兒了?

銀娃啊,你媽光哭哇,眼都哭腫了。眼哭瞎就看不見路啦。沒有你,你媽咋活呀。你媽給你做的新鞋你還沒穿呐!

銀娃啊,那一回我想吃梅子,拉上你鑽進老榔頭的園子,剛摘兩個,老榔頭抓住了我,我說是你領我來摘的。我誣賴你,對不起你呀!

銀娃啊,那一回,咱們玩“打瞎驢”,你輸啦,得打你屁股,打三下。當時說先欠著,以後再打。不打你啦,你放心吧……

好長時間,那個特殊的悼念儀式才結束。那一天,大家都沒了玩耍的興趣,隻在草地上呆呆地坐,連連歎氣。淳厚的民風,清潔的環境,培育了孩子的善良、純真,滋養了孩子的惻隱心、同情心。村童間的感情質樸無華,清淨無瑕,沒有半點虛假,沒有絲毫做作。

也去西河玩,因為遠,二裏地呢,多天才去一次。河在村西,鄉親們就叫西河。外鄉人都叫珍珠河,說是河裏的蛤蚌出珍珠,最大的珍珠賽似鱉蛋,曾送進京城,皇上賞了很多銀子。

平時河水不大,灘卻大。離水遠的地方全是沙,沙都細,好似細眼兒的羅篩過,鋪得平平的,上麵踏了一串串竹葉形的鳥的腳印、梅花形的兔的腳印,也有一道道柔柔的波紋,那是風的腳印。孩子們不去,就沒有人的腳印。一去,先把鞋子一甩,赤腳踩在沙上,很是舒服。跑啊,跳啊,打滾,翻跟頭,嘻嘻哈哈笑,唧唧喳喳叫,驚飛了鳥,嚇走了兔,一群娃娃妞妞獨占沙灘。曾一人拿一根芝麻稈在沙上畫畫兒,不會畫別的,都隻會畫人臉,畫老黿。人臉好畫,畫個圓圈,再畫上眼、嘴、鼻子就成了。那次,鐵蛋要畫四兒,畫出來眼太小,嘴太大,鼻子歪著,很醜。都說,糟蹋了四兒,要揍他,他說不是四兒是他自己,才算罷了。老黿更好畫,畫個圓圈,添上尖頭、短尾巴、四條腿就像了,畫得再難看也是老黿。畫罷,狗兒爺指著自己畫的說,這是北莊蔡九勾,他偷五嫂的雞,偷回去殺吃。群兒指著自己畫的說,這是黑二娃,那天他把一條死長蟲掛樹枝上嚇咱。大柱說,他畫的是八炮,八炮在東地割草,看見旺二爺種的南瓜長得大,用鐮刀把南瓜挖出一塊,往裏邊尿一泡,又把挖出那塊塞上,第二天去看,鐮刀印已經長嚴,南瓜囫囫圇圇。二憨說,他畫的是他爹,他今早吃飯時候打了碗,他爹脫下鞋就打他屁股,可疼。都說,你爹打你也不能罵你爹,他是鱉,你就是鱉娃了……

靠近水的地方,碼成大片石頭,都是圓圓的,像雞蛋、鴨蛋、鵝蛋,像甜瓜、西瓜、冬瓜,沒有更大的。石頭上長滿綠毛毛,像粘一層絨,還掛成縷的水草,像拴上繩子要拉它們一齊向前走。石頭縫裏,藏螃蟹,都小,指甲蓋兒那麼大。搬動石頭就能捉到幾隻。捉螃蟹不為吃,為了玩,看它八條腿橫著走,怪有趣。曾拔一棵野麻,用麻披拴四隻螃蟹,讓它們一起拉一隻鞋當車,螃蟹不聽話,四下爬,怎也不能把鞋拉走。

河裏有魚,最多的是竄白條兒。淺水處魚都小,隻能看見一條黑脊梁兩個黑眼珠在水底沙上亂竄;用手去捧它,明明捧住了,捧出水一看,沒有,早溜了。河裏的魚比荒灘的魚詭詐。深水有大魚。我們不敢去,去也捉不住。常有漁人駕船趕魚鷹捕魚。我們總跟著看,不敢離太近,怕魚鷹把我們的腳丫子當成魚叼了。那船,像兩片橫連著的柳葉,漁人手掂竹篙站在中間,並不用篙撐船,隻靠雙腳使勁讓船進退拐彎。三四隻魚鷹,都瘦,毛稀拉拉的,撒在船周圍,如果光遊不紮猛子去水下捉魚,漁人就用篙拍它,如果飛上船想歇息一下,漁人就用篙把它推下水。叼到魚,就鳧近船,丟進漁人擩它麵前的長柄網兜。我們都詫異,魚鷹真聽話,逮了魚,自己不吃,乖乖送給主人。後來才發現,魚鷹脖子紮了繩,嘴裏有魚也咽不下。怪不得魚鷹瘦,餓瘦的。不禁暗暗罵那撐船人,為啥不讓魚鷹吃飽再給你逮魚?魚鷹餓死了誰給你逮魚?你恁厲害你會鑽水裏叼魚?弄不好淹死你!天近晌午,漁人用竹篙把船紮水邊,趕魚鷹上岸曬翅。它們真該曬一曬,渾身濕淋淋的,能不冷?我們問,為啥不讓魚鷹吃魚,那人說,魚鷹滑,一吃飽就不逮魚啦;成天叫它餓著,一下河就往水裏鑽。我們都不信他的話,魚鷹生來就是逮魚的,吃飽了不是更有勁?就像貓,吃飽也逮老鼠,老廣從親戚家抱回一隻貓,一夜逮一百多隻老鼠,吃不完,都放堂屋門後,一大堆,老廣拾了一糞筐,倒進糞池裏。

那天傍晚,火燒雲把整個天空燒成金黃,河水反光,看著耀眼,石頭仿佛金蛋子,沙灘上沙粒明明滅滅,好像摻了金屑銀屑。孩子們都激動,在沙灘上一躥老高,麵向天空啊啊大叫。忽聽一串鞭響,鄰村一個長張飛胡子的老漢趕一群羊去河裏飲水,頃刻間羊撒了半河,嘴都小心地伸近水麵,慢悠悠飲啊飲。我們看見,水上幾隻羊,水下幾隻羊,隻隻都嘴對嘴喝水呢。喝罷水,羊上了沙灘,一半臥下,一半站著,嘴一張一合,倒沫哩。那老漢話多,挨個兒問我們爹是誰,外婆家是哪莊。一攀扯,他說,他是狗兒爺的老舅爺。大家都不信,他是狗兒爺的老舅爺,是我們啥?我們問他,沙是啥變的。他說,是石頭變的。我們問,石頭是啥變的,他說是山變的。孩子們都沒進過山,隻在晴天看見過天邊起起伏伏的一抹灰藍,大人說,那就是山。想不到高高的大山會變成平平的沙灘躺在寬寬的河岸,在沙灘上玩就也算在山上玩。可是,藍色的山到底怎麼變成了黃色的沙,我們都想不透內中的道理。老漢趕著羊群像趕著雲彩去了,我們也回家。爬上河邊的陡岸,見已經挨地的日頭把我們的人影扯了幾丈長,都像霎時間長成了大高個子。又向上躥了幾躥,狗兒爺突然發話道,四兒、二妞、小改,你們仨都朝東看,俺男娃們撒尿哩。四兒她們笑笑地轉過身去。小夥子們在岸邊一字兒排開,向著好似鴨蛋蛋黃的落日,衝著鋪天蓋地的金光,盡情撒尿,凹腰突肚,比賽看誰尿得最遠……

農民的孩子都是野孩子,都是乖孩子,自打稍稍懂事,就跑出去野玩,一玩半天,不須大人嗬護。農民的孩子都不嬌貴,吃粗食淡飯,穿舊衣破衫,照樣長個子,即便餓一下,凍一下,也無關緊要,鄉諺就說:“要想安然,常受饑寒。”農民的孩子是在黑土地上長大的,像黑土地上的莊稼一樣,黑土地上的野草野樹一樣,長得潑實。農民的孩子身上都有一股野氣,在大自然裏更越發顯出赤子的率真,和未被雕琢的童心。

河邊有座龍王廟。廟不大,龍王的坐像塑得威武,頭上的兩隻分杈的角賽似鋼叉。龍王麵前的兩個夜叉齜牙咧嘴,麵目嚇人。孩子們去河裏玩,從不進廟,看見神像害怕。二月二,總在廟前搭台唱戲。各家出糧食,湊一起請戲班子,每人一瓢高粱或玉米,小孩不出,鰥寡孤獨不出。戲是給神唱的,也是給人唱的,總招引十裏八村莊稼人來看戲;看戲的都給龍王燒香叩頭。鄉親們說,正因為敬龍王,河才從不鬧災。夏天暴雨,河水漫灘,浪濤像成大群牛馬擠滿河,躥躥跳跳向南跑,從沒有跑出過河岸,衝毀過莊稼。那年,水更大,在家裏聽一夜震耳震心的水聲,天明去河邊看,河水仍沒出岸,倒看見從上遊衝下來大樹小樹、麥秸垛、豬、羊、牛、屋梁、蒜辮子、棉被、雞、擀麵杖、門框、筐、簍……會水的都下河撈東西。光棍兒二爺看見一個女人手抓住一根杉木杆,一會兒淹進水裏,一會兒露出頭來,就遊過去拉她,終於拖上岸,已經半死。女人在二爺家住三天才會走路。回老家一看,男人、兒子都被大水衝走,再無音信,就又回到二爺家,嫁給了救命恩人。她就成了二奶,為和別的二奶區別,娃娃們都叫她河裏撈來的二奶。那次大水過後不久,八太爺對村人說,他從親戚那裏得知,往北五十裏,也有座龍王廟,牆倒屋塌,多年沒人修。神生氣啦,報應他們,一場大水把幾個莊子衝了,挖地三尺,莊稼地裏能養魚。光棍兒老二為啥拾來個媳婦?還不是他心善?碰見長蟲也不打,說那是龍子。人操好心神幫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