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五泣春風(2 / 3)

在心思縝密多愁善感的人心底,對故鄉的認同更多來自於心靈的歸屬和慰藉。地理上的故鄉在版圖上,靈魂中的故鄉隻在血脈親情中。親人在,故鄉在;親人歿,故鄉在何方?當生命中最親的那個人離去,故鄉便濃縮成一頁溫暖的紙片,一抔土,將它連同親人,葬在望鄉。

刻骨銘心的孤寂,像一隻蟲子鑽進了義山幼小的心靈,他過早地品嚐到了人世的冷暖。憂鬱的種子,自此在他心裏生了根芽。四海雖大,再沒有棲息安頓之所;九族雖廣,再無可撫懷促膝之人。這一份悲切,逼進了義山的骨髓,多年後落於紙端,仍是深深的悲涼。

回到滎陽,義山為父守孝三年。“生人窮困,聞見所無”,這三年中,孤兒寡母的窘迫用“聞見所無”來注解,應是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好在,他還有堂叔。

喪父後最無助的時刻,是堂叔給了義山一家最有力的支撐。這種支撐不僅是物質上的接濟,更是一種心靈和精神上的溫暖照拂。

身處鄉野的堂叔是一位學養深厚的隱士。早年入太學讀書,其父曾為“郊社令”,也就是專門掌管祭祀的官員。父亡後,堂叔便退居鄉野,發誓終生不仕,隻為父親結廬掃墓了此殘生。及至義山扶柩返鄉,更兼義山靈心早慧,堂叔便傾其所學,親為傳授古文和書法。

“商隱與仲弟羲叟、再從弟宣嶽等親授經典,教為文章,生徒之中,叨稱達者。”顯然,義山的聰慧極得堂叔的喜愛,幾年後義山能以《才論》、《聖論》揚名洛陽,與堂叔的精心調教不無關聯。

轉眼三年孝滿。脫下孝服,生計問題又逼近眉端。為了謀生養家,十三歲,義山再度舉家搬遷,這一次他來到了洛陽,在洛陽東甸以“傭書販舂”——替人抄書寫字、舂穀賣米,勉強度日。

東都洛陽,是一座繁華之城。每日,義山穿行在洛陽街頭,見慣了碌碌庸人的醉生夢死,也見慣了底層民間的才子落魄。想想自己的遭遇,又何嚐不是左思《詠史》詩句所言:“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年幼經曆的磨難和懷才不遇的鬱悶,在這個日漸成熟的少年心底,已鬱結成塊壘,不吐不快。終於某一日,義山忍不住思如泉湧,於是搦管揮毫,頃刻之間,文辭華美、激揚飛遄的古文《才論》便一氣嗬成。不幾日,又一篇《聖論》精彩收筆。這兩篇古文很快在洛陽士大夫們中間爭相傳頌。

這一年,義山十六歲。

他已是一個英俊少年。一襲青衫,瘦比沈約,或許還有憂鬱的眼神,一張青春無敵的麵容和人生最燦爛的年華。此刻他的生活,蘊藏著無限可能,包括遇見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也包括,情感的最初體驗。

他的詩,開始有了濕潤的水氣。一首《無題》,他捎帶著寫進了自己的辛酸身世。他在詩中刻意描繪的女子,與後來的女冠宋華陽不同,也與柳枝和王氏不同,他隻是有些心動,有些憐惜,仿佛遇見了另一個憂傷的自己。

無題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麵秋千下。

這首詩讀到最後,心裏總會一凜,仿佛一件瓷器捧在手裏,說不出的喜愛,好端端的,卻一下落在棉花墊子上,“撲”地一聲輕響。

他把這一聲響微微地攥著,不敢太用力,生怕憐惜得過了分,倒掩蓋了她的芳華。

洛陽城,是義山生命中重要的棲居地。那年他從滎陽遷居洛陽,不過是個十三歲的舞勺少年,小小年紀,卻已在老家為去世的父親守滿了三年孝。

來不及傷感,他來到洛陽城後,時光不覺又溜走了三年。除了京都長安,東都洛陽是另一座政治中心,晚唐畸形的繁華無處不在。隻是,在車水馬龍的浮世麵前,一顆困頓的心總是與寂寞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