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五泣春風(1 / 3)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可以選擇降生的朝代,或許,李商隱會把晚唐遠遠推開。逃離晚唐,可能就逃離了一生的悲劇命運。

可是,這如果,隻是遐想中的煙花一朵。

沒有選擇。反過來想,也或許正因了晦暗潮濕的晚唐,才有了萬丈才情的李商隱。蜩螳世事,總是這樣悖謬著互相依存。

李商隱(約813——858),字義山,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唐憲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義山出生在河南滎陽(今河南鄭州)一戶溫飽尚可卻也乏善可陳的小官僚家庭。

生不逢時,應是他最適宜的寫照。大唐盛世,已在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亂中耗盡了元氣,此時的李唐王朝已無法扭轉日薄西山的命運。李家不過是這洪流中的一粒泥沙,被裹挾著,江河日下。

雖然生不逢時,義山也算得上是沒落的貴族餘脈。義山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論譜係,他與大唐開國皇帝李淵同宗,都是漢名將李廣、晉涼武昭王李暠之後。一路推算下來,唐高祖李淵為李暠七世孫,義山當是李暠十五世裔孫,與皇室宗親同屬一脈,流淌著同樣的李氏血液。

隻是,這一脈王室血緣並沒有給他的一生帶來快樂,反倒徒增了許多孤寂沒落的貴族式憂傷。義山後來在《哭遂州蕭侍郎》中提起“公先真帝子,我係本王孫”時,沒人真當了一回事,反而弄得他有一絲攀附皇室的嫌疑,畢竟,李唐王室不點頭認親,誰說了也不算數。

時運多舛,晚唐的政治氣候已是山雨欲來,更遑論廟堂的清明與黎庶的安樂?這無法抵達的距離,和一份潛意識的擔憂,使得與王室同宗的義山多了刻骨的體驗,憂思甚於他人,卻也隻能空自焦慮。

丟開這一層王室淵源,其實,義山的前輩幾代並沒有怎樣的煊赫過。父親李嗣官至獲嘉縣令,祖父李俌曾為邢州錄事參軍,高曾祖也隻任過縣尉之類的小官,雖不曾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子倒也抵得上半個小康。從祖父李俌開始,李家老少渡過湯湯黃河水,舉家從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遷往兩百裏外的滎陽(今鄭州)。後來,李嗣又赴獲嘉縣任職。這兩次遷移似是預言,義山的一生,便始終在路上,遷徙漂泊。

沒落是從父親的去世開始的。義山三、四歲時,李嗣從獲嘉縣離職,受聘為浙江東、西兩道觀察使幕僚,年幼的義山隨父前往浙江居住。江南物候,總是柔軟宜人。義山的童年應是快樂的,六度春秋寒暑,他由一枚小小的芽苗,被江南多情的煙雨浸潤,在父親慈嚴並濟的嗬護中,“五年讀經書,七年弄筆硯”(《上崔華州書》),長成一個早熟早慧的小兒郎。

六年的快樂時光很快就過去了,同快樂一並離去的,是父親。這一年,李嗣病故,客死異鄉。義山的天空,傾斜了。

“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躬奉板輿,以引丹旐。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既祔故邱,便同逋駭,生人窮困,聞見所無。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數東甸,傭書販舂……”(《祭裴氏姊文》)

這一段回憶,讀來倍覺淒寒。“年方就傅”,該是隨師入學的年紀,八九歲的孩童,放在今天,還在母親的懷裏撒嬌,可喪父的義山,卻要舉著亡父的引魂幡,和母親一起把父親的靈柩運回遙遠的故鄉滎陽安葬。

他是長子,家道的崩殂離亂,需要他瘦弱的小肩膀去承擔,哪怕,他隻是一個總角小兒。“總角之宴,言笑晏晏”,《詩經》的美好放在這裏讓人不忍卒讀,對比之下,義山的悲,有如長江之水。

義山纖細如發的情感,從童年便已現端倪,或者可以說,童年的遭際是他情感婉致多愁的發韌。如他所言,“既祔故邱,便同逋駭”,將父親安葬於故鄉祖墳,他便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日日逃亡在幼年失怙的孤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