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美麗的寂寞,似乎是義山一生的寫照。還是崔玨說得好: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這顆珠玉,光輝奪目,卻湮滅在晚唐的風摧雲裂中。念及此,怎不令人有淚如傾?
關於藍田日暖玉生煙這一句,我還是相信很多研究者的說法,義山寫的是對藝術之美的感悟,包括對自己一生所作詩文的總結性評價。
“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這是中唐詩人戴叔倫評論作詩藝術時,說過的很著名的一句話。戴叔倫的詩,被後人評為“雄渾不足”,但他這句論詩之語卻極為妙曼,其實說透了,也就是詩貴朦朧縹緲之美。
藍田,位於陝西省境內,以產美玉出名。《漢書·地理誌》曾說美玉產自京北藍田山。相傳藍田山遍布玉石,但尋常肉眼很難看出,隻有當玉石山沐浴在暖陽之下,這時遠遠望去,藍田山的玉石散發出淡淡煙靄,走近前,卻又什麼都看不見。戴叔倫認為,好的詩歌也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一樣,意境朦朧,意韻深遠,妙處難與人說。
義山化用戴叔倫的句子,一定是用來總結自己畢生的創作。他對自己的創作水平有清醒的認知。他覺得自己的詩歌正契合了戴叔倫的詩觀,朦朧玄美,悠然心會,便是妙處了。
隻是,似這般的美好,卻是寂寞滄海,明珠有淚,也像他思而不得的愛情,像他潔淨卻誤入泥淖的一生,本是一朵蓮出水,卻遭逢雨打漂萍,這份唯美的哀傷和淒涼,曾經多麼讓人不甘。
可是,行到水窮,坐看雲起。寫《錦瑟》時的義山,已是淡然從容的心境。
想起佛祖的拈花微笑。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羅花,神態安詳,卻什麼也不說。眾人不解其意,隻摩訶迦葉展顏微微一笑。於是佛祖將衣缽授予迦葉。隻有迦葉,領會了佛祖的精深佛法,安詳、寧靜、豁達、純淨無暇、無拘無束、超脫一切。
回望過去,義山感覺曾經是那麼美好,曾經也是那般的淒涼。太美好,因為淒涼,是會讓人心痛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不單單是愛情,不單單是詩境,是人世的一切真善美,是義山一生經曆的所有淒美縹緲、至死不渝的情感,幾十年過去,它們依徊縈繞在義山心中,卻已是開在彼岸的曼珠沙華,隔著前世今生,再也無法親近。
此情可待,卻隻任追憶成風。憶往昔青蔥年少,垂楊岸邊,如花美眷。“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彼時的少年情懷,滿腔的溫柔情意,是燦爛明媚的朝霞,是美麗得讓人疼惜的韶光啊!
而彼時,卻因年少,隻把珍貴當了尋常。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義山在追憶,追憶他的似水流年。
繪有華美錦紋的瑟啊,你本是二十五弦,卻為何要作五十弦的悲音呢?那一弦一柱流淌的音樂,讓我沉入對美好年華的追憶中。那時的我,曾像莊周夢蝶一樣,夢裏不知身是客,恍惚猶疑,在夢幻與現實中,不知今夕何夕。還有那讓我無法忘卻的愛情,那個在我心底不曾淡去容顏的女子,但願我能像望帝托身杜鵑啼血哀鳴一樣,來世再去尋找她的身影。此生,我的才情像高懸的明月般潔淨柔美,像遼闊的滄海般廣博靜遠,但我的際遇卻是鮫人的眼淚,是滄海的遺珠,寂寞孤獨,無人識得。我的詩正如戴叔倫所說那樣,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是,誰又能真正讀懂我的心思?往事不堪提。如今想起前塵舊事,仍然不能忘懷那些美好的瞬間,當期待它再次出現時,卻隻剩下徒然追憶了。而當年的我,卻因年少懵懂,竟不知道那是多麼美好的時光!
《錦瑟》,是義山一生的流光碎影。
《錦瑟》,是幽穀升起的霧嵐,朦朧玄美,籠罩著義山的一生。
它是一曲哀惋繁弦,是明月夜,鮫人泣淚成珠;是藍田日暖,良玉生了煙靄。
是一曲絕美的交響,是千人萬人矚目的舞台上,義山最後的絕唱。
大中十二年冬,晚唐詩人李商隱,在故鄉滎陽,完成了他生命的謝幕。他留下一首又一首《無題》,帶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遁入了時空深處。
緊隨其後,李唐王朝,氣息奄奄,末世來臨。
公元859年,唐宣宗崩。公元875年,王仙之起兵反唐。公元878年,黃巢起義爆發。公元907年,梁王朱全忠逼哀帝退位,建梁稱帝,唐朝滅亡。
曆史,進入一個新的王朝更迭期——五代十國。
所幸,亂世的烽火狼煙,義山沒有看到。末世的哀音絕響,義山未曾聽到。
但他始終在那裏,始終在那個寂寞浮靡的晚唐,渾身散發著憂鬱多情的氣質,目光深邃地站在那裏。
大幕,徐徐拉合。台下,依然十丈紅塵,依然千年蒼生。
時光的漠漠黃沙席卷過來,他在時光那一頭,露出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