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說,《錦瑟》為悼亡詩。王氏病故後,義山在《房中曲》中有“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的詩句。可見義山的妻王氏在有生之年,確實有瑟為伴,並且,她是可以鼓瑟的。這種說法雖然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但更多人還是傾向自傷身世說。他們認為,義山在追憶自己曲折的一生,感歎身世飄零,美人遲暮,是一種婉致凝練的傷感總結。
鍾來茵沿襲錢鍾書先生“《錦瑟》則作者自道”的觀點,主張《錦瑟》是《玉溪生詩集》的序詩,被義山編訂詩集時置於開篇。但很快這一說法便遭到質疑,質疑者認為,古代文集的序一般放在書尾壓卷,其次,《玉溪生詩集》三卷也是後人整理編訂的。
即便如此,還有令狐恩怨說、寄托君臣說、無解說、情詩說等等,由《錦瑟》引起的學術論戰你方唱罷我登場,由唐以來,熱熱鬧鬧地延至今朝。
以做學問嚴謹的態度,學術的爭論似乎是必要和正常的,但同一首詩,竟有數不勝數翻來覆去的說法,有如此之多佐證——反駁——再佐證……對如我這般以詩歌感覺為重的人來說,真有可能將腦子看爆掉。
如果不是義山留下文字親自說明,誰又能斷定誰的觀點正確?也許,他們都是對的。義山寫《錦瑟》,包羅了太多的感慨。彼時,他站在人生最後的峰頂,回望生命中曆曆過往的幽穀溝壑,心底潮水般湧起的是一場浩大的交響。大幕,將要拉合。他知道的。唯有此時,回憶才有頌詩般的神聖和潔淨,他用一種史詩般的激情,去吟誦他一生獨有的篇章,去揮毫為一生做絕美的收官。
既然永無可能知曉義山心底的答案,那麼此刻,請放下那些考據和索解,如我這般,去靜靜領會《錦瑟》的美妙。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兩句為起興之筆。錦瑟二字,不是無端入詩。古籍《周禮樂器圖》載: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史記·封禪書》又說: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唐代詩人錢起在《歸雁》中寫過“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的詩句,二十五弦指的就是瑟。義山感歎,明明是二十五弦的錦瑟,為什麼偏要作五十弦的悲音啊!他的一生,為何要像五十弦的悲瑟那樣,那一弦一柱,彈奏的都是哀婉淒美之音,都是他對前塵往事的追憶。
如今,那曾經像錦緞般華美的青春年少,那如煙雲般飄散的刻骨情緣,在他眼前一一飛掠,讓他在沉醉中傷懷不已!
用典是義山所長,但用典太繁或太澀,會讓一般讀者不知所雲。義山寫詩喜歡用典,曾被人善意地嘲諷為“獺祭魚”,意思是查閱這些典故的書籍攤在桌上,就像獺將捕到的魚鋪在岸上一樣多。但莊周夢蝶和杜鵑啼血的典故卻是唯美經典的,並廣為流傳,現在不妨再溫習一遍。
莊生曉夢迷蝴蝶。《莊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莊子夢見自己是一隻蝴蝶,翩翩起舞,不知道自己是個叫莊周的人。夢醒後,才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莊周。也不知道是莊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莊周。
義山的一生,也像莊周夢蝶一樣,交織著夢幻與現實,縹緲與真切。回憶過往遭際的一生啊,恍惚間,竟夢裏不知身是客,如生死輪回,前塵隔海。
他曾經思而不得的愛情,他身不由己陷入的黨爭,他遊幕四海漂泊一生的經曆,都是夢一場了,都過去了,像煙霧一般,散盡了。
望帝春心托杜鵑。義山用“春心”二字,讓我感覺,這與望帝的壯誌未酬並無多少關涉,倒是與愛情有密切聯係。
望帝化鵑啼血的故事版本較多,其中有一說是,望帝愛上了大臣的妻子,思而不得,死後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血而鳴。
與宋華陽的纏綿情愛,那樣美好熾烈,卻中途夭折。我願意相信,在義山一生經曆的女人當中,包括王氏,包括柳枝,宋華陽是最令他難以忘懷的那個,也是最讓他心痛的那個。當時光走到了人生的末端,他回憶那青蔥美妙的情感,內心仍然會心動,會沉醉,也仍然會痛惜。此生不再,那麼,等到來世,即便像望帝那樣化作一隻鳥兒,他也要啼血呼喚著她的芳名,要在人海中找到她,去修那一世的好。
滄海月明珠有淚——這一句的意境淒美至極。滄海,月明,珠淚,組成一個神話般空寂遼遠的圖畫。明月夜,浩渺蒼藍的海水,在月光照耀下散發寂寞幽明的輝光。神秘唯美的自然之景已讓人心動神馳,然而,在這明月之下,海上鮫人卻泣淚成珠,又是多麼讓人傷感啊!
珠有淚的意象,出自《博物誌》: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新唐書·荻仁傑傳》中,工部尚書閻立本非常欣賞荻仁傑的才幹,評價他:“君可謂滄海遺珠矣。”
滄海月明,一個多麼清明潔淨、颯然幽遠的境界,可是滄海之中那顆珍貴的珠玉,卻是鮫人泣淚而成,即便是泣淚成珠,也是在遠離人世的寧靜滄海,無人識得它的光輝,更無人賞佩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