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錦瑟》解人難(1 / 3)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閉幕的時辰終於到了。那個站在舞台聚光燈下的人,已經帶著哀愁,揮手作別。

義山寫《錦瑟》,是一生結語式的回憶嗎?或者,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他要留下這首謎一樣的經典詩作,讓後人,重新梳理他的一生。

曾記得年少寫詩的日子,不懂得那些意象叢生的新詩,到底要表述什麼。一位詩人告訴我:你覺得它美好嗎?你覺得它打動你了嗎?如果有,已足夠。

梁啟超先生曾說:“義山的《錦瑟》、《碧城》、《聖女祠》等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著……但我覺得他美,讀起來令我精神上得一種新鮮的愉快。”

啟超先生尚且如此說,那麼我年少時的懵懂便可忽略。彼時也許我太年青稚嫩的緣故,隻知道它美,卻像隻淺口瓶子,少了深刻和內涵。我不是考據家,但依然覺得,對於美的認知,需要時間來打磨。

有些文字,要等到歲月堆疊到一定的程度才能看懂,有些事情,也要等到生命有了一定的厚度才可以厘清。就像《錦瑟》,是要等到讀懂了義山的一生,才可以循著他情感的起伏,去慢慢品味,以至漸漸明朗。

他一生的回憶,一生的苦心孤詣,一生的詩,一生的情,像一部高度濃縮的寫意默片,都在這首《錦瑟》裏了。

很多意象,很多淒美的令人沉醉的片斷,像散落一地的珠玉,在詩裏熠熠生輝。

閉上眼輕輕吟誦,潛意識中夢幻般映現的,是鼓瑟的佳人,是不絕的繁弦悲音;是莊周夢裏蝴蝶翩躚,是望帝魂化杜鵑啼血;是海底鮫人在明月之夜泣淚成珠;是藍田山在暖陽照耀下良玉生了煙靄;是一位清瘦的詩人,在追憶他的逝水流年。

這麼多美豔哀惋的意象,義山,你要訴說些什麼?

《錦瑟》,像一座美輪美奐的迷宮,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之驚歎心馳,卻尋不到進入的路徑,他們一開始便迷失在路口,惝恍猜測,未知所蹤。

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三十首》中寫: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清朝詩論家、一代詩宗王士禛也在詩論中說:一篇《錦瑟》解人難。

即便是今天,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也還在感歎:千年滄海遺珠淚,未許人箋錦瑟詩。

有人甚至說,《錦瑟》是中國詩歌史上解人最多、爭論最大、聚訟最繁的一首詩,古往今來解讀這首詩的作品不下數百,解讀的派別多達十餘種。晚唐以來留有姓名的解家就達百位以上,包括劉克莊、蘇東坡、黃庭堅、計有功、胡應麟、元好問、紀曉嵐、王士禛、程夢星、馮浩、張采田、蘇雪林、錢鍾書、王蒙、鍾來茵、鄭在瀛、劉學鍇、餘恕誠、宋寧娜……等等等等。

關於《錦瑟》的詩意,最新的資料總結竟達十四解以上,大致包括令狐青衣說、音樂說、悼亡說、自傷身世說、哀唐室衰亡說、詩序說、情場懺悔說等,各種說法都列舉了大量史實和李商隱的生平及詩文加以佐證,各執己見,聚訟紛紜。

義山一定不曾想到,在他離世後一千多年間,這首詩,居然受到這麼多人的熱捧和求索,甚至被解出了那麼多千奇百怪的內容!滄海一聲笑啊,怎奈身後事,隻留待人說。

一千人眼中有一千部《紅樓夢》,一千人眼中也有一千首《錦瑟》,這大概是任何一部傑出作品所能達到的效應,也是必須要麵對的罷。隻是,時光的漠漠黃沙掩埋得太深太久,再智慧理性的解讀也不過是無限接近真相而已,當時情境,已無人得以複原。

有人猜測,當年令狐綯府中有個叫錦瑟的侍妾,擅長歌舞音律,義山於是以她的名字作詩,寫內心婉曲複雜的情愫,這便是“令狐青衣說”。這麼簡單的對號入座,在我看來,同情場懺悔說一樣,不過是三流小說家的純屬虛構而已。

關於音樂說,有人借《緗素雜記》中蘇東坡和黃庭堅的一段對話加以證明,但今本的《緗素雜記》已找不到與此相關的內容。話說黃庭堅因看不懂《錦瑟》詩意,於是向蘇東坡請教。東坡先生說:“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意思是錦瑟為樂器,有五十弦,樂柱也和弦一樣,樂聲聽起來大致為適、怨、清、和四種。於是,《錦瑟》的音樂說便專門成了一派,研究者認為,《錦瑟》中間四句的意境,恰好可以同瑟聲的適、怨、清、和相對應。

誠如斯言,那麼,說義山是精通音律的高手一點也不為過。音樂說後來被許多研究者否定,但我讀這首詩,總隱隱感覺,詩中的情境完全可以由音樂帶來,每一個片段都是蒙太奇式的拚接,每一種意象都可以從婉轉的樂曲聲中浮現。或者,這隻是一種巧合。以義山的才情,他完全可以做到。藝術門類是可以互通的,藝術搖曳多姿的美感,有著高超的音樂性、美術性、建築性,它們,輕而易舉構成了一座華美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