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梓州歸來,長安城的小兒女們,已然長得很高。此時分別五年的義山,卻有了憔悴衰老的跡象。
沒有了王氏,團聚的日子難免彌漫著淒哀的傷感。義山懷著對小兒袞師的歉疚之情,同時也為了調理身心,暫時幽居長安,偶爾往返於京洛之間。因此這年十月,柳仲郢任禦史大夫充諸道轉運使,義山並未隨同入幕。
直到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正月,柳仲郢以兵部侍郎充諸道鹽鐵使,臨去揚州治所上任前,上奏朝廷以李商隱為鹽鐵推官。義山再一次隨同柳仲郢離京赴任。
啟程的日子尚是春寒料峭,遠處,青山隱隱,大唐的河山,又要綠滿江南,可是,他為什麼絲毫感覺不到春天的氣息?是他的心被寒冬凍結了太久,還是此時的李唐王朝,撲麵有了衰颯之氣?
途經洛陽,他特意請柳仲郢在此小住幾日,他懷著無法訴說的哀傷,輾轉來到位於崇讓坊的王家老宅。
昔日,這裏曾車馬往還,人丁興旺。王家的七個女兒,個個姿顏秀麗,七位佳婿,人人都是年輕才俊。徑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幕府常常通宵達旦,英才俊賢們在華燈之下暢懷痛飲。那時,王家的軒敞華宅多麼氣派啊!
可是展眼不過十多年,當義山重新站在它的廊下,已是人去樓空,苔痕侵窗,亭榭淒涼。廊簷和窗欞上的蛛網,在瑟瑟寒風中寂寞地晃動,幾隻老鼠驀地從殘垣斷壁中鑽出,又忽地隱入荒草間不見蹤影。
大門上的鐵鎖已有斑斑鏽跡,義山四處觀望,終於找到一處斷壁翻牆入院。這裏留存的記憶太溫馨太快樂,所以他要去尋找,以證實那些美好的歲月不是夢。
此時,夜幕降臨,一輪殘月升起在天空,四周寂靜,老宅在月影中更顯得陰暗蕭寂。他點亮隨身攜帶的燈燭,一間一間仔細地看,走到曾經和王氏共住的房間,他在案前坐下,思念的痛苦瞬間將他淹沒。忽然,窗外傳來窸窣之聲,仿佛有人深夜來訪,正在屋外輕敲窗紙。義山有些驚詫,忽地又一喜:莫非,是王氏的亡靈趕來與他相會?
定睛細看,一隻小老鼠爬上了窗台,在燭光映照下,它瞪著兩隻發著亮光的小眼睛,默默地看了義山數秒,忽然跳下窗台,又一溜煙地隱入了黑暗之中。
義山一聲長歎,閉上眼靠上坐椅。他耳畔似響起《起夜來》的歌聲,那是一首妻子思念遠方丈夫的歌謠。曾經,年輕的王氏不止一次對他輕輕哼唱過。
離開傷心地,義山無法忘懷這老舊的宅院。為了紀念,他寫下了《正月崇讓宅》。那麼,這留下他太多美好記憶的屋宇,留下他和王氏青春紀念的老宅,他將,不再見了;或許,也沒有機會再見了。
密鎖重關掩綠苔,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餘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
——李商隱《正月崇讓宅》
重回老宅,義山無限傷感。問世間,究竟什麼是永遠?如果時間注定要帶走一切,那麼為什麼又要施舍這一切?佛說,眾生因恩愛執著、迷惑造業,生命於是在三界六道中不停地輪轉,受各種苦惱而不能解脫。於是這一世,所有的恩和孽,便要給他帶來如此巨大的傷痛嗎?
直至暮春,義山才到達揚州。貞觀年間,揚州屬十道中的淮南道,天寶年間改揚州為廣陵郡,公元758年也就是肅宗乾元元年,又複為揚州之名。揚州自古繁華,在義山生活的年代更是商賈如織,富甲天下,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起點和著名港口城市,當時在海外經商的揚州人就達五千之多。
晚唐的重要財政開支來源,主要集中在鹽鐵收益上。當時全國的鹽鐵中心便設在商賈雲集的繁華之地,其一設在四川益州(成都),其二便在揚州。朝廷為了保障鹽鐵效益的最大化,在鹽鐵使之下設置了鹽鐵推官,專門負責鹽鐵稅收案件的裁定處理。
這是一個肥差。因此義山任鹽鐵推官的一年間,基本上生活無虞,他利用閑散時間,遊遍了南京、蘇杭等地。他依稀記得,在他剛剛記事起,父親受聘為浙江東西兩道觀察使幕僚,他曾跟隨父親在此生活居住了整整六年!
人生,多像用枯枝在沙地上畫出的不規則的圓啊。這是冥冥中上蒼的安排麼?當義山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於是安排他重走一遍曾經走過的路,重拾過去那些悲欣交織的回憶,去王氏的老宅,去幼年時曾經生活過、並給他的一生留下深刻烙印的江南……是上蒼讓他對這人世做最後的告別嗎?讓他償還那些懷念的心願,讓他的生命不留太多的遺憾。
他的身體已漸漸不支,本來便是多病之身,加上王氏病故後,他總是鬱鬱寡歡,又兼長期奔波在外,健康狀況因之每況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