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1)(1 / 2)

枰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歲。七個多世紀,一個不朽的生命,從南宋跨元、明、清、民國昂昂而來,並將踏著無窮的歲月凜凜而去。他生於公元一二三六年。當他生時,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臨安朝廷,已經危在旦夕,人們指望他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然而,畢竟獨柱擎天力弗支,終其一生,他沒能,也無法延續趙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四十七歲那年化作啼鵑去了。當他死時,不,當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豎起了又一根立柱,雖共工也觸不倒的擎天玉柱。

他是狀元出身,筆力當然雄健,生平留下的煌煌筆墨,正不知有凡幾。隻是,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歲生命的,則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那是公元一二七九年,農曆正月,他已兵敗被俘,恰值英雄末路,在元軍的押解下,雲愁霧慘地顛簸在崖山海麵。如墨的海浪嗬,你傾翻了宋朝的龍廷,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此一去,百年落落生涯盡,萬裏遙遙行役苦。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無一絲一毫的張惶,在這生與死的關頭,他坦然選擇了與國家民族共存亡。但見,一腔忠烈,由胸中長晡而出,落紙,化作了黃鍾大呂的絕響。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假如文天祥在這時候就死去,結局又會怎樣?毫無疑問,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遺民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戰友,廬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張貼了數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舍身取義,保全大節。他自己又何嚐不明白這一點。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絕食,自謂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且慢一打量曆史,我們隻能作這般理解一一日月還要從他的生命攝取更多的光華;社會還要從他的精神吸收更多的鈣質;盤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長江和黃河,渴求更壯美的音符。一句話,他的使命還沒有結束。於是,同年十月,他就在一種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狀態下抵達元大都燕京。

在北地,考驗他的人格的,是比殺頭更嚴峻的誘降。誘降決無刀光劍影,卻能戕滅一個人的靈魂。但見,各種身份的說客輪番登門,留夢炎,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張王牌。

留夢炎是誰?此公不是凡人。想當初,他和文天祥,曾同為南宋的狀元宰相。然而,兩人位同誌不同,就是這個留大宰相,早在公元一二七五年的臨安保衛戰中,就夥同權奸陳宜中,暗裏策劃降元。為此,他極力幹擾文天祥率軍馳衛,而後又棄城、棄職逃跑。待到臨安淪陷,他又拿家鄉衢州作獻禮,搖身變成元朝的廷臣。

留夢炎一見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銷他的不倒翁哲學。他說,信國公啊,今日大宋已滅,恭帝廢,二帝崩,天下已盡歸元朝,你一人苦苦堅持,又頂得了什麼用呢?那草木,誠然還是趙家的草木,那日月,卻已經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天祥轉過身去,隻給他一個冷背。真的,你讓蔡藿如何與狗尾巴草對話?你讓鐵石如何與穢土論堅?留夢炎之流的後人對乃祖的投降哲學又有發揮,最形象,最直白的是有奶便是娘。豈知這種奶裏缺乏鈣質,他們的骨頭永遠不得發育。此輩精神侏儒,哪裏識得文天祥的千年滄海上,精衛是吾魂!哪裏配聞他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識相的留夢炎仍然搖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燒,他霍然轉身,戟指著留夢炎痛罵:你今天來,就是給我指這條出路的嗎?你這個賣國賣祖賣身的奸賊。你,身為大宋重臣而賣宋,可是賣國?身為衢州百姓而賣衢州,可是賣祖?身為漢人而賣漢節,可是賣身……

你、你、你一一,老夫本是一番好意,你不聽也罷,憑什麼要血口噴人?留夢炎饒是厚臉昧心,也擱不住文天祥這一番揭底剝皮,當下臉上紅白亂竄,低頭鼠竄而去。

九歲的趙顯,堪稱是元人手裏那種不帶引號的王牌。這位南宋的小恭帝,國隆的日子沒有趕上,國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覺得太痛苦。同是亡國廢帝,南唐後主李煜的依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隻怕他是既不識夢尋,也不懂悲懷。元人想到了杠杆原理,想著廢物利用,比如,現在就讓他以舊主子的身份,出麵勸說文天祥歸順。古話說一物降一物,你文天祥不是最講忠君嗎?那麼你看,這會兒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