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反饋給忽必烈,這位元朝的開山始祖,眼見誘導不成,威逼也無效,但他仍不死心。這就見出了他的目力,一代政治家的戰略巨眼。同時也折射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現象:在人類的發展史上,在權力的高地,往往是那些敵對派別的首領,也就是對峙的雙峰,才更為了解,更為識得對方的價值。
忽必烈捫心生一計,下令將文天祥栲上長枷,送人兵馬司囚禁。為了耗蝕文天祥的銳氣,消磨他的精神,還規定不準帶一仆一役,日常做飯、燒茶、洗衣,乃至打掃園林,都要他自己動手。
一月後,他們估計文天祥肯定經受不了這番折辱,想必已經回心轉意,於是讓丞相孛羅親自出馬,伺機渡文天祥投誠。
曆史記載這一日天寒地凍,漫空飛雪。文天祥隨獄卒來到樞密院,他看到孛羅之外,還有平章張弘範,另有院判、簽院多人。天祥往廳堂中央一站,草草行了個長揖。通事(翻譯)喝道:跪下!
天祥略一擺手:你們北人講究下跪,我們南人講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隻行南禮。
孛羅聽通事譯完,氣得亂髭倒豎。他吸取了阿合馬的教訓,決定先來個下馬威。於是喝令將文天祥強行按跪。幾名侍衛一擁而上,又拖又拽又按又壓,強迫文天祥屈膝。奈何強按不是真跪,天祥仍奮力抬起頭,雙目射出澳澳的威光。孛羅冷笑:文天祥,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呀?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因國破而遭殺身之禍的,哪一代沒有?天祥充聲說,我今日忠於大宋王朝,淪為階下囚,隻求速死。孛羅追問:就這些,再沒別的了嗎?
天祥正色:我是宋朝宰相,國破,論職務唯有一死,戰敗被俘,按法律也唯有一死,還有什麼其它可講的?
你說天下事有興有廢,我問你,從盤古到咱今天,一共有過多少帝王呀?孛羅搖晃著腦瓜,擺出一副蠻有學問的樣子。
莫名其妙!天祥露出無限蔑視,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讓我從哪裏說起呀?我今天又不是來赴博學宏詞科,哪有功夫陪你閑扯?
孛羅這才想到有點文不對題。但他是丞相,且負有勸降重任,所以不得不強自鎮定。隨後又挖空心思,多方詰難,企圖從根本上摧毀文天祥的自尊,以便乘隙誘歸。也真是,整個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你一個文天祥,還倔強個什麼?這當口,隻要文天祥的膝蓋稍微那麼一彎,立馬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奈何,奈何他的膝蓋天生就不會向敵人彎曲。亦知戛戛楚囚難,無奈天生一寸丹!忠肝義膽不可狀,要與人間留好樣!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孛羅忍受不了這種刺激,終於又歸於了阿合馬一路。他站起身,一掌掃落案上的杯盞,歇斯底裏地狂吼:
文天祥,你一味想死,我偏就不叫你死;我要囚禁你,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天祥哈哈一笑,從留夢炎到趙顯到阿合馬到孛羅,已足以讓他看出元朝統治者的黔驢技窮。他仰了一仰頭,運氣丹田,聲震屋瓦:文某取義而死,死且不懼,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樣?
漫長的囚禁生涯開始了。
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是人類的一場災難。一個死去七百年猶然光芒四射的人物,一個再過七百年將依然如鑽石般璀燦的人物,當年,他生命的巔峰狀態,卻是被狹小的土牢所扼殺,窒息。且慢,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又是人類的一大驕傲。迄南宋以來,不,迄有史以來,東方愛國主義聖壇上一副最具典型價值的人格,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馬司的煉獄裏豐盈,完滿。
說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我們不能不想到他那些撼天地、懾鬼神的詩篇。請允許我在此將筆稍微拐一下。縱觀世界文學史,最為悲壯、高亢的詩文,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慘痛的漩渦裏分娩。因為寫它的不是筆,是生命的孤注一擲。這方麵,中國的例子讀者都很熟悉,就不舉了。國外太大,姑且畫一個小圈子,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時代。我想到意大利的世界級詩人但丁,他那在歐洲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神曲》,便是在流亡生活最苦難的階段孕育。圈子還可以再畫小,比如威尼斯旅行家,僅僅早文天祥四年到達燕京的馬可波羅,日後也是在熱那亞的監獄裏,口述他那部蜚聲世界的遊記。本文前麵提到的太史公司馬遷和南唐後主李煜,亦無例外,他二人分別是在刑餘和亡國之後,才寫下可歌可泣的力作。觀照文天祥,情形也是如此。在他傳世的詩文中,最為撼人心魄的,我認為有兩篇。其一,就是前文提到的《過零丁洋》;其二,則是在囚禁中寫下的《正氣歌》。你想知道《正氣歌》的創作過程嗎?應該說,文天祥早就在醞釀、構思了。滂沛在歌中的,是他自幼信奉的民族大義;呼嘯在歌中的,是他九死一生的文諫武戰;最後,催生這支歌的,則是他的寧死不屈的堅貞,以及在土牢裏遭受的種種惡濁之氣的挑戰。何為惡濁之氣?關押文天祥的牢房,是一處狹窄,陰暗的土室,每當夏秋,外有烈日蒸曬,暴雨浸淫,內有爐火炙烤,加之朽木、黴米、腐土、垃圾,聯合進攻,空氣是壞得不能再壞的了。這時候的文天祥,愈加顯出了他一腔凜然沛然浩然的正氣,在常人難以忍受的惡劣環境裏,照舊坐歌起吟,從容不迫。他把這些惡濁之氣,總結為水、土、白、火、米、人、穢七種,並向天地宣稱: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亂七,吾何患焉!一這就激發了他一生中最為高昂的《正氣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