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有思想準備,出這衙口村不遠,在正衝台灣方向的U形海灣,那拔地而起,衝波而立,狀如一座鎮海鐵塔的,便是新近落成的施琅的石雕。俄而,當汽車駛上沿海大道,借朦耽的夜色投去遠遠一瞥,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這瞬間的不適,既有視覺上的突兀,也有情感上的撞擊。喂,怎麼會是他施琅?為什麼偏偏是他施琅?一一潛意識裏,這處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似乎隻有他曾經的戰友、爾後的敵手鄭成功才佩享有,退一步,也應該是民間膜拜的觀音大佛,或者媽祖女神。
但是,現實就是現實,施琅就是施琅。在我見過的名人雕像中,施琅這一尊,顯得異乎尋常地高大,近得身前,需要仰了脖子,才能勉強看清他的下巴。究竟有多高?同來的北大校友、在當地掛職的作家許謀清掌握具體數字,他說:攏共是19.83米,刨去3米基座,淨高為16.83。哦,明白了,就像韶山的毛澤東塑像,高度設計為10.01米,暗寓他在1949年10月1日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施琅這裏的16.83米,顯然是強調他在公元1683年收複台灣。
施琅的雕像頗為講究,從正麵看,將軍一身戎裝,外罩披風,雙手合握劍柄,凝眸矚望海天,氣宇軒昂,雄姿英發;從側麵看,尤其是從背後打量,造型呈下寬上窄,底部披風微張,頂端高盔峨然,猶如一柄直插雲霄的巨劍,氣象十分崢嶸。
這時海上有風,風浪相搏,空氣中彌漫著潮乎乎的鹹腥。不遠處,濱海的酒樓茶肆迷金幻彩,笑語喧闐,弦歌以聲色渲染繁華。遙想海峽對岸的台島,一衣帶水,似隔斷似連接,似守望似相親,似默默無語,又似在脈脈交流。仰頭,長空有月,彎彎的一勾,上弦月;天宇純淨,四下無雲,也無一粒星子。奇怪,如此光亮鮮潔的夜空,繁星都到哪兒去了?月幾有缺,是因為有所期待,過一日,便會有一日的圓滿。可是銀河呢?可是星圖呢?蒼龍與白虎集體隱形,朱雀與玄武攜手缺席,難道二十八宿也是在有所期待?
次日上午,一行四人一一司機,許謀清與我,以及我特意從京城請來的滿族學者、清史專家佟錚一前往南安市石井,參觀鄭成功紀念館。
這是一處三進的宮殿式建築,白牆綠瓦,掩映著綠樹紅花,襯托著藍天碧水。比起滿世界的白牆黑瓦,在建築的官方體係,綠瓦無疑要更上一個等級(最高的等級是黃瓦,如故宮)。匆匆跨進館門,把陽光和燠熱甩在身後,在柔和的電燈光暈裏,屏住呼吸,放輕腳步,以有情看無情,看三個多世紀前的遺物,看比有生命的人更長久的無生命:陳列櫥內,刀槍劍戟在誘跡斑斑,龍袍玉帶在寸寸朽成碎片,從鄭陵出土的殘發,在等待一陣狂風自天外吹起,怒發渴望衝冠;鄭氏的手稿染滿了英雄血,字字作龍吟,音飄室外;室外是陽台,陽台外是海,海天相接處是金門,鄭氏夫妻雙雙似乎要從牆上的畫框裏走出來,重披戰袍,重登艦船,昔日的風帆張起,張起,海螺在吹號,土炮在轟鳴,台灣海峽的波濤似欲騰空化作天河;聞雷喪膽,聞風而遁,荷蘭侵略者的長槍折成斷戟……。
這館,1996或是1997,我曾經來過一次,為了寫作那篇《悲壯的超越》。當日,令我豁然心折、血沸神飛的,是青年鄭成功的雲水胸襟,試看館壁上他的這首言誌詩:隻有天在上,而無山占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如今,同是這首詩,引發我佇足思索的,已不是噴薄欲射的豪情壯誌,而是它的書品:鄭成功的手跡如龍威虎振,劍拔弩張,極具衝擊力,但細細鑒賞,悠悠品味,又覺得豪裏透秀,剛中存媚,終究未能脫略書生的底蘊。還是當日,我曾與鄭成功的塑像四目相對,他從曆史的深處回陣我,我以二十世紀的目光審視他,他在我眼裏看到的半是崇敬,半是惋歎,我在他眉宇間領略的是千古浩然之氣。今天,於不經心之間,又有意外的發現:為我們開車的施姓司機,世居衙口的施琅族裔,其眉眼神情,竟然和鄭成功的塑像極為相似。喂,怎麼會是這樣巧?難道當初雕塑師是以他為模特?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太陽和月亮走到一起,石井和衙口並為一鎮,我知道,這樣的事也決不會發生。此情此狀,隻能用得上一種解釋:畢竟同是炎黃子孫,畢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