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頭頂白花花、明晃晃地噴灑下來,仿佛藍天無窮無盡的訴說。它潑瀉在田野,濺落在房屋,激射在河流。它淋浴著、撫慰著大地全部敏感的神經。有一刹那,它剌痛了我的睫毛,連同睫毛森嚴拱衛下的瞳孔。因為你不得不仰起頭,眯了眼,打量矗立於大道中央的這位狀元張謇的銅塑。紫褐色的身姿挺拔在兩米多高的大理石座,那起點就攢足了氣勢。太陽的光芒聚焦在他的圓顱、方肩,飛彈出一派銀色的光輝。張謇一手拄了文明棍,一手插在大氅的口袋,氣定神閑,藹然遠視。如果鄉人不說,我會當他是孫中山,或是陳嘉庚,反正他們生活的背景相近,衣著神態也八九差不離。凝視著眼前巍然昂然的景觀我忽然證悟:人性慣於狎小媚大。即拿張賽的這副造型來說吧,倘若高不及尺,恐隻宜置於案頭清賞;即使高與人齊,擱在藍天大野,也是尋常又尋常,甚至有點兒顯得滑稽;而一旦聳出人本身一頭,立時便令凡夫俗子肅然起敬;如果再往高裏聳出若幹又若幹呢,世人就會高山仰止,低徊流連而不忍遽去。
我在張謇的銅塑前沉思了個把時辰,想要離開,挪不了步,你無法從他的目光中逃遁。這是因為,他喚醒了我關於根的一連串記憶,以及幫我重新掃描知識階層在新一輪世紀之交的多元光譜。
張謇是一八九四年(光緒二十年)的狀元。我們多半記不住這具體年份,但卻不會忘記甲午海戰。也就在這一年,老大的中國和小小的日本打了一場惡仗,打得國人的腦子既空虛又清醒。乃至時過一個世紀,痛定思痛的人們,也包括我,還實地去丹東大鹿島一帶憑吊。張謇大魁天下不久,就遇上了喚起中國四千年之大夢的甲午血戰,他的腦袋,也應該是既空虛又清醒。
自隋唐開辦科舉考試以來,中華大地總共出了多少狀元?文武加在一起,也就七百多吧。人間一個狀元,就是天上一顆星哩。按照科舉遊戲的規則,當一位士子榮登榜首,獨占鼇頭,他的命運就發生了質變。雖然每一塊皮膚,每一根毛發,每一節骨豁,都是原封未動,但當皇帝的朱筆在他試卷上輕輕一點,世人的眼球就全都變了顏色,狀元周身上下,望上去就有了一道又一道的紫氣絛繞。
張謇的名字馬上就要擠人文曲星的行列了。這一天,確切地說,是一八九四年五月二十八日。五更時分,張謇和殿試的士子一起,恭候在乾清門外,等待最後的揭榜。這是一個感覺分分秒秒比一年四季還長的時刻。這是一種期待大地激烈簸動萬丈雲梯淩空出世的體驗。嗵嗵跳的,是懸著的心。汩汩響的,是奔流的血。而終於天光迸現天門大開隨著丹墀上傳來宣一甲一名張謇上殿的綸音,這位來自江北通州的幸運兒,激動得連打了幾個寒戰,接著又絆了一個踉蹌。人們到此才會明白,範進中舉後為什麼會發瘋巨大的喜悅,像山洪一般衝垮了他心靈的堤壩,使他徹底失去了承受力所幸張謇還不至於如此,他迅速定下心神,調整好腳步,低著頭,躬著腰,上殿接受光緒皇帝的陛見。
好了!好了!活了四十一歲,苦讀了三十多個寒暑,足下終於踏了青雲,翼下終於生了雙翅。離天為近,離帝為近,去偃蹇困頓日遠,與飛黃騰達廝守。張謇啊你就等著好好兒侍候皇上陛下,好好兒升官發財吧。這一天實在來之不易。這一地步絕對要萬分珍惜。就好像披星戴月、胼手胝足、精疲力竭地爬上華山峰巔,回望來路,禁不住眼花欲墜,小腿直打哆嗦。全國有多少懷筆如刀的士子啊,而機會隻有一線!天下有多少龍驤虎視的對手啊,而狀元隻有一人!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此事說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難上難!一將成功萬骨枯,一士成功也是萬骨朽啊!不談了,不談了,大喜頭上,大捷頭上,講這些幹啥?張謇啊你是福大命大!你是十世所修,祖墳冒煙!
但張謇本人卻不這麼想。他的腦袋瓜一定在哪兒出了毛病,光緒皇帝親賜的翰林院修撰從狀元階梯上能捕捉到的最高職位,攏共才對付了三個來月,屁股還沒把椅子焐熱,拍拍身子就想走人。說什麼謇天與野性,本無宦情?說什麼願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願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都是哪碼對哪碼呀!不想當官你還拚命考它幹啥?哦,莫不是驗證了一種既得心理:世人麵對欲望中的髙峰,未攀之前,常常是心向往之,寤寐求之,及至登高淩絕,一切都踩在腳底下了,待最初的驚喜消褪,便會覺得實際的樂趣也不過爾爾;或者是剛剛在宦海揚帆,就遇到了黑風惡浪,如不及時轉航,難免有滅頂之災;或者……
都不是,都不是。張謇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向,比這些猜測統統要更深一層,更進一層。這是一個噪動於主體意識迅速覺醒中的時代精英,我相信他一定是聽到了天籟,聽到了曆史車輪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的淫鏘撞擊聲。那響遏行雲的長嘯,常令他一夕數驚。那鋼與鐵的交奏,總叫他坐臥不安。有朝一日,人類如果發明一種望遠鏡,不,望時鏡能像探測星空一樣,一截一截地深人逝去的時間,那麼,我們就會準確無誤地把它定格在一八九四年夏秋之交的某日某時,地點為京城南通會館,於是,我們就會像閑常觀看錄像,看張謇張翰林如何皺眉蹙額,繞著狹小的天井徘徊,一會兒走到一株老態龍鍾、筋骨畢露的國槐前,拿拳狠命擂它的幹,用雙手使勁撼它的根,一會兒又仰起臉,透過枯黃稀疏的葉片,悵望灰蒙蒙、虛幻幻的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