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仰脖咽下三片安定,三片。第一片是謹遵醫囑,完全計劃經濟;第二片是為了加大催眠力度,屬於市場調節;第三片是孫行者變化的金丹,趁亂混出瓶口,滑落喉嚨,待到猛可驚覺,已然溜過食道,竄人胃腑,噬臍而莫及。這樣也好,我反過來寬慰自己,平常服藥,也許一片就解決問題,今夜不行,今夜是在萬米之上的高空,波音七四七,鋼鐵的人造飛梭,捫天為近,窺地為遠,在超塵拔俗的狀態下,失眠者要想適應夜航的需要,盡快合攏眼皮,墮人夢鄉,理應加大安眠的劑量一說不定,這就叫與星際接軌。
我的座位是31排A,鄰窗。B座是一位歐籍中年紳士,疏朗的褐發,瘦金的眼鏡,襯以淡紅的西服,淺紫的領帶,透出一派高雅俊逸的神韻,偶爾與我交換一兩句客套,感覺他的英語不是在說,而是在吟;他先前的閱讀姿態一右手捏著放大鏡,左手托著書一則令我想起《尤利西斯》的作者喬伊斯,不,喬伊斯的經典照片;此刻,喬伊斯先生雙手交叉於小腹之下,脊背舒展,頭略略向後偏仰,已然沉沉人夢,不知道他的夢境是否也呈意識流?前排的人座與B座,是一對蘇州情侶,傍晚自上海登機以來,一直唧唧噥噥,卿卿我我,說不盡的情意綿綿,綿綿情意;即使深陷愛情穀地的他和她,當飛機進入夜航燈光調暗,四周轉寂,濃情密意也暫且收拾,相依相偎而眠。你再向前方掃描,擴而向整個機船,芸芸空客,莫不遵從生物鍾的指令,約束妄念,鬆弛神經,打噸的打盹,假寐的假寐;唯有我,獨自睜著空洞的眼,望著更加空空洞洞的機艙,浮想聯翩而又百無聊賴,明日的行程迫來,陌生的新大陸,環環相扣的緊密安排,由不得你眼睜睜地苦熬長夜,由不得你透支明日的精力,沒奈何,隻得取出隨身攜帶的藥瓶,求助於鎮靜劑的幫忙。
怪,服了藥,腦瓜反而越發靈醒。紛紛往事,包括那些平日早忘得一幹二淨的,此刻卻如通過另一條高空隧道,輪番叩擊眼簾。過不盡的,逝川千帆,拂不去的,塵緣萬象,六十年的生命仿佛被造物壓縮成薄薄的一冊,任你摩挲,任你翻閱,任你評注或剪輯,卻不容有一絲一毫的篡改。回頭看:童年如月。月光下的《百家姓》,字字清晰,語語親切。少年如詩。釀我的日月如繆斯樽中的美酒;一年三百六十日,連簷前的每根茅草,路旁的每朵野花,夢中的每顆星子,都係著一縷浪漫的吟魂。青年如風。風中有八千裏路雲和月。風中也有八千裏路的荒廢與失落。中年如弓。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那是古人的豪想。我無的盧,我僅挽我的血肉之軀作長箭,向著既定的目標瞄準。六十載滄桑。天地玄黃,星移鬥轉,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一根無形的鞭子,抽,瘋狂的陀螺。所謂文壇,所謂官場,所謂商海。海未枯而石已爛,天未荒而地已老。
天猶未荒。舷窗外,長長的機翼盡頭,孤懸著一顆眩目的星子。眾人皆睡我獨醒,一星如月看多時。嗨一,這不是星!你看它體積愈來愈龐大,光芒愈來愈耀跟,它是隕石,一塊來自外太空的碎片,正以雷霆萬鈞之勢,穿越大氣層,徑直朝我坐著的窗口碰來。情況危急,我大喊一聲,本能地抱住腦瓜。說時遲,那時快,但聽霹靂一聲巨響一一宇宙倒懸,恒星塌縮,時間撕裂,空間扭曲!怎麼樣?怎麼樣?還一好!隕石它並沒有爆炸,我的腦瓜,我的意識,依然保持清醒;約莫過了三五秒,我張開手縫,偷眼試看,發現自己竟籠身於一片五色祥雲。這是哪兒對哪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哦,嗯,記起來了,電光石火閃處:一切斷了的神經重新吻合,死去的細胞集體再生,我不是誰,我就是隕石,隕石就是我,我是一粒來自外太空的生命。
別笑,信不信由你,我說的都是實話。億載前,我來自鴻蒙的宇宙深處。我不是唯一,不是最先,也不是最後。我的生命絕對是一種天方夜譚的奇跡。人類於今探測太空,不過是重返久已失卻聯係的家園。悠悠蒼天,莽莽大地,萬古乾坤,彈指一瞬。我,一個火辣滾燙的靈魂,借各式不同的假麵現身人世,混跡紅塵。一一曾記得,五千年外,伏羲猶在黃河岸邊排演八卦,女媧猶在大荒山下熔煉補天石,黃帝和蚩尤尚未在涿鹿開戰,射日的後羿、奔月的嫦娥也尚未從茫茫人海現身。那時節,我是誰?我又在幹什麼呢?不瞞你說,我就是那個逐日的誇父。故事你們大家都知道的了:那天太陽在頭頂虛晃一槍,匆匆溜向西天,像是要去急著參加誰的葬禮;也就在那一刻,我痛恨起它的無賴,它的奸刁,發誓要把它抓住,釘在藍天示眾。太陽在前頭跑,我拔足在後麵追。天上的雲彩紛紛躲避,地上的峰巒刷刷讓路,瞬息千裏,瞬息又是千裏。追!追!追!追得太陽失魂落魄,一頭栽向崦嵫,我一隻手已經扯著太陽的光髭,眼看就要把它拽到懷裏。這時,我突然感到口幹舌燥,五內如焚,七竅生煙。你知道我是太累太累,加上太陽又太熱太燙,不得已縮手停步,就地撲向黃河與渭水。黃河人喉一飲而盡,渭水也是一口吸幹,而五髒仍然燥熱,而嗓子仍然冒煙,今番口渴不同尋常,我擦把汗,又轉身奔向大澤。大澤在雁門之北,它的水好寬好廣,足夠供我暢飲,可惜遠水不解近渴,還沒等我跑到,體內水分業已蒸發,血液業已灼幹。啊,難道是天喪我,天喪我?天罰我斃在追逐的中途?我大吼一聲頹然栽倒,撲地之際,猶狠命向前擲出手杖那杖落地生根,化作一片悲愴的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