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當蒼蒼大樹已化為虹霓(1 / 3)

概念上是西去,實際卻是朝東飛,傍晚從上海空港出發,背著西斜的太陽,眼瞅天空由晶藍燃燒為亮紫,由亮紫冷凝為蒼黛,黑夜她說降臨就降臨了,連星星都還沒有來得及眨眼。都說入鄉隨俗,那就趕緊打個盹。不怕囫圇,動作要快。慢了你就要傻眼嘿,瞧,才一歇兒的工夫,你的生物鍾,想必還停留在故國的前半夜,而白茫茫的太平洋上,已躍起一輪水淋淋胖嘟嘟的紅日。主人公當年留意過這一點嗎?啊,距今七十九年前,他同樣是從滬上出發,乘郵船渡海赴美,在魚龍吟嘯浪濤拍打中顛簸搖晃半月。郵船速度緩慢,對地球的感知必然相對遲鈍。這是航海者的天然局限。先他之前,詹天佑、嚴複等如是,馬寅初、胡適等如是。尾他之後,袁家騮、吳健雄等亦如是,楊振寧、李政道等亦如是。而中美之間什麼時候有了飛機直航的?嗯,這是一個頗難說清,卻也無須說清的懸念,你盡可把它扔給窗外的浮雲好了,反正,這一切都已變格為現在進行態,如今我們從此岸直飛彼岸,隻要區區的十個小時。

北美大地顯影在腳下,最初的一瞥,山脈莽而怪,湖泊碧而虛,道路獰而勁。不錯,就是獰而勁。而就在這猙獰且遒勁的山道上,秋雁一般,掠過主人公疾速的身影。當然,這隻是霎時的幻覺,主人公當年走的是北線,登陸碼頭是西雅圖,我們這兒是中線,落地空港為舊金山。方騁目遐想,機頭陡地拐了一個彎,艙體作大滑步的探戈。啊,舞蹈的不是波音747,而是我的心髒。抓牢扶手,勉強鎮定心神,拭睛再看,下界已然雲氣氤氳,須臾彌漫為滔滔雲海。雲海中散落數座峰頭,疑嶼疑島。猛然一陣長風,煙雲掃蕩殆盡,機翼下方露出藍溶溶的大海。天藍藍映襯著海藍藍,藍得令人眼花,藍得令人虛脫。未幾,在旅客雷動的歡呼聲中,長長的棧橋盡頭,海灣的胳膊一伸,嫣然敞出舊金山機場。

此地隻是中轉,兩小時之後,一行人繼續登程,仍舊是向東飛,飛。日輪加速西滑,天光漸次晦冥,千仞下,驚見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這就是當年西部牛仔呼嘯呐喊、縱橫出沒的大漠絕域嗎?叢山如血,恰如殘陽的餘曛,間或雜以深灰,猶如月色朦耽的投影,就是不見翠綠,哪怕是一眼,一丁點。啊,如此蠻荒,卻又如此廣漠,絕對超出我的預料,?稟然想起記憶中的甘肅、新疆之行。不過,同是西部,一個是在中囯的西北,一個是在美國的西南。同是不毛,卻說不清,這究竟誰是誰的荒涼,誰又是誰的財富。

首站是華盛頓。我們此番西來,是為了追尋主人公的足跡。老先生整整活了一百歲,其中,有四十多年是俯仰在東方,有五十多年是沉浮在西方。弄電不輟手,行雲本無蹤。是他最耽愛的唐詩。弄電,是他一生糾纏執著、始終不渝的情愛,行雲,則象征他四海為家、翩然穿梭的生命狀態。若問,他在華盛頓長期生活過嗎?沒有,這一點,我敢肯定。他到此一遊過嗎?當然,我想還不止一次。話說回來,即使他的腳步沒有親吻過華盛頓的街道,這裏也必須逗留,因為這是美利堅的核心,合眾國的魂。

我曾經大氣磅礴地描寫過華盛頓,曆史上那個率領美國人民打贏獨立戰爭的好漢。一代偉人去世了,他的英魂不散,浩氣長存。華盛頓的大名物化為一座城市,在我的眼裏,他就是主人公的一幅背景,一首長歌的序和跋。匆匆兩日,主人公的足印伴我走馬觀花,華盛頓紀念碑自然是要瞻仰的,白宮外景也是要徜徉流連的,國會山也不妨遠遠攝人鏡頭,立此存照。然而,華盛頓留給我最為賞心悅目的風景,卻是街頭路畔跑步鍛煉的男女。他們不分時辰,不擇路段,即使在正午燠熱的陽光下,遊客挨挨擠擠的縫隙中,也照樣意氣洋洋,健步如飛。這印象未免太支離破碎,你說。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同時要提醒你如果本文主人公此刻來到現場,他一定讚同我的眼光。並非故作玄妙,在哲學的層麵,他老人家正是領悟並發揚了美國佬的這種羅曼蒂克,從東方跑到西方,又從西方改日向波士頓。千裏長驅,入眼的是另一番大誘惑大刺激。你要是像主人公那樣在美國馳騁過五千公裏,一萬公裏,自然明白什麼是異邦的汽車文化。在美國跑高速,通常是四道並行,川流不息,也有六道、八道分駛,暢通無阻。當你轉動方向盤,你盡可恣肆撒歡,在交通規則允許的前提下,卻絕對不容放縱撒野,甭管你是哪路神仙。而有誰一旦藐視法律,違規越矩,在警方留下不良記錄,那就等著瞧吧,這輩子他不管走到哪兒,腦門上都髹著一塊洗刷不去的汙點。這就是管理,管理也是美學。當你獨自駕車上路,你隻能在普通車道行駛,而當你結伴登程,也就是說車廂載客在兩人以上,你就擁有在專用快速車道奔馳的權利。令我目不暇接且滿懷感動的,還有公路兩旁藤牽蔓繞、枝接柯連的林帶,不,說林帶未免太輕薄,毋寧說是林海。你一眼望過去,兩眼望過去,三眼望過去,縱你的目光犀利如箭,也斷難刺透莽莽森森、翳天蔽地的綠色屏障。如是聯想,但願不是長他人之誌氣,滅自家之威風。僅僅兩個月前,我去過主人公的老家無錫,那天是從南京出發,取道寧滬髙速,說實話,那條道修得夠帥夠派,絕對華夏一流,路旁的景色也很養眼,跑回東方,一直跑進一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