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晚在湘西寶慶一晤,一晃就過了六十年廣。魔鬼望空彈了一下右指,小院遂起了金屬的爆鳴,當初你是多麼英邁淩厲,光焰萬丈,沒想到轉眼就灰飛煙滅,羽化而與我輩為伍。豈不正應了你那句箴言:目光放遠,萬事皆悲。
當然,前番見麵我就已經聲明,至少是暗示,你的靈魂並不歸我保管,而是由上帝收存。上帝順應民意,特地為你單獨設了一處天堂:文化昆侖。你別皺眉,我知道你並不喜歡那座仙山;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打骨頭眼裏。但是,世上的事,就有這怪,你越不想的,它越來。為了這光環那冠冕的不期而降,你曾和幾位老友鬧翻了臉;你甚至向他們抗議,說:昆侖山快把我壓死了!人家才不管你呼吸促不促,血壓高不高,到頭來,隱身適成引0之具,自障偏有自彰之效(這結局你早就了如指掌),你愈是躲避,人家愈發認為你謙虛,愈要敕封你為昆侖山神祗。你那個山頭噫籲啵危乎高哉!我輩魔啊鬼的無福登臨。今天,我是來無錫談談生意一一你老先生明鑒,打醮祭鬼的營生落不了幾個小錢,無法養家活口,本魔我早就撂挑兒不幹啦一一無意中經過這所錢氏祖宅,聽得院內有咳唾隨風,辨聲音像你,因此攏進來瞧個仔細。可不正巧是你!
你的聽覺真靈!錢鍾書眯起高度近視眼,打量不速之客,飄忽在斜風細雨中的是一位窩額長髯、黑袍寬袖的老頭兒,倘若把袍子的顏色改成白的,就有點像徐誌摩筆下的泰戈爾。他這麼想時,來客的黑袍瞬間轉化為白袍,於是他明白了這不過是魔鬼的化身,便轉而走上前一步,拱拳表示歡迎。他說,他的講話起初帶有綿軟的吳音,講著講著又改為京腔:其實,這座老宅,我也有六十多年沒來過了。最後一次,是與楊絳同來。我們是在蘇州舉行的婚禮,然後回家參見父母。傳記作者多數蘇冠錫戴,愣把婚禮改在無錫舉行。本來,事情過去了這麼久,他們又沒有問過我,或楊絳,出錯也是難免。祖上在無錫,總共有三處舊宅。這一處,從前叫七尺場,眼下叫新街巷;另外兩處,已融人滄桑巨變。關於這一處,我也向無錫市政府打過報告,要求拆除,堅決不留話柄。但是有人硬要留著建紀念館,根本不尊重我的意見。唉,你說他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誰?如今陰陽隔世,說啥也不管用了。這院子長期被一家衡器廠占用,前不久他們搬家,把家具什麼的都帶走了,連條凳子也沒剩。因此,害得您老人家今晚暗臨,也隻能幹站著。老人家不嫌棄,請就在這台階上坐一會兒吧;外麵雨愈下愈大,免得淋壞了身子。
這雨下得離奇,太湖水一個勁地猛漲。魔鬼也不客氣,他用袍袖輕輕拂拭一下台階,然後大大咧咧地落坐,四麵觀察一番,說,嚇,你這房子,夠老夠破的了!叫我幾乎不敢認。虧得前麵牆角錢繩武堂四字還在,這才喚醒記憶。不瞞你說,那次在湘西,我假作醉眼迷離,錯走進了你的屋子之前,就悄悄來過你這老家;這就好比大作家寫文章,事先翻了很多書,準備好若幹張資料卡片,下筆之際,卻要故作隨意地說寫到這兒,忽然想到……,借以炫耀自己的博學。這技巧後來被你學去應用在《圍城》裏,譬如孫柔嘉使計捕獲方鴻漸,她侮次去男教員宿舍找他套近乎,明明是寤寐求之,刻意為之,卻總要裝作不過是偶爾路過,順便近來說兒句閑話。噢,我記得這前門口有過一副磚刻對聯,是令尊大人的手筆,如今不知還在不在?寫的是:文采傳希白,雄風勁射潮。文縐縐的,很不好懂,總之都是你們錢家祖上的盛事。大廳還有一副抱柱楹聯,是南通張蕃張狀元的手筆,這老爺子確實厲害,他仿佛早就預見到你的前程,因此直截了當地以司馬遷、鍾嶸作喻,楹聯說:金匱抽書,有太史子;泰山聳桂,若潁川君。……
失敬,失敬!你老人家的記憶倒是蠻棒的嘛!錢鍾書低眉微笑;那神態,令人想起畫家卨莽一幅著名的速寫。
過獎。你的記憶才真正叫棒!愷撒能記住麾下三萬大軍每一個人的姓名,你比起他毫不遜色。我真奇怪,科學家為什麼沒有把你的大腦拿去解剖?魔鬼盯著錢鍾書手中不知何時多出的半截鉛筆,像在琢磨一件新式武器,轉而又說:上帝對你真是太寵愛了。現在,你應該掌握上帝差你入凡的全部秘密了吧。上帝讓你投胎於江南名門一一而不是寒門;落地就過繼給伯父一一小小年紀便識得人世悲歡;抓周抓中一本書一為以後取名鍾書預作鋪墊;小學作文就出類拔萃,一鳴驚人一老師給的評語常常是眼大於箕、爽若哀梨;中學時更是眼高於天,目空凡塵一天才多數都是這個德性;大學進的是清華外文係一一而不是國文係;留歐攻讀的是西洋文學一而不是東方文學;歸國後七轉八轉,最終又轉回中國文學一而且是古典文學;凡此種種,都是上帝的神來之筆!猶如唐玄奘的西天取經,著眼點還是光大東方文明;又猶如宇航員的探索外太空,歸根結底還是張揚地球人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