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魔鬼再訪錢鍾書先生(2)(1 / 3)

哈哈,你這話可以蒙別個,卻蒙不了我。魔鬼霍地從台階上蹦了起來,禁不住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不覺就露出了三頭六臂的魔相,但那隻存留了瞬間,隨即又恢複了詩哲式的優雅造型。他一邊說一邊又坐回原處。關於《百合心》手稿丟失的事,你在國內外發表過多次談話。我冷眼瞧去,就像看一部配音毛糙的翻譯片,講話和口型總是對不起來。譬如那字數,在日本京都大學座談,孔芳卿記錄的是二三萬字,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座談,夏誌清記錄的是三萬四千字,在北京寓所接待采訪,彥火記錄的卻是二萬字,以你向來之精細,前後不應有這麼大的誤差?丟失的途徑也不一致,對孔芳卿隻籠統地說不幸丟失,對夏誌清講是憑郵寄竟遭遺失,對彥火講當時乩哄哄,把稿子丟了,查來查去查不到,1980年在《圍城》重印前記中,又說當日手忙腳亂中,我把一疊看來像亂紙的草稿扔到不知哪裏去了。如此圓枘方鑿,自相矛盾,是十分違反你的風格的。你這種粗心大意,不要說以誘人犯罪為天職的吾輩,不會輕信,就連崇拜你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夏誌清老先生,也覺得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你問我怎麼想?我麼,恕我放肆,我猜很可能被你主動滅跡了。你沒有發瘋,你隻是預感到文字獄的威脅。一部《圍城》,雖然給你帶來大作家的聲譽,卻也潛伏著無窮的危險,它爾後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內,一直被壓在陰山腳下,不見天口,就是明證。因此,如果你在《圍城》之後,進一步發揮你的諷剌天性一你的所謂比《圍城》更精彩,斷斷脫不了淋漓盡致的冷嘲熱諷、明揶暗揄一難保不帶來政治上的滅頂之災。你警覺了。於是快刀斬亂麻,幹脆來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喂,我這麼說,沒有冤枉你吧?

你想向我逼供?錢鍾書哈哈大笑。曳著笑聲的餘韻,夜空劃過一道金蛇似的閃電,跟著就炸響一串驚雷。雷聲歇處,剛好又聽得錢鍾書的最末一句笑罵:你呀,你真是魔鬼!

不知閣下這是正麵的誇獎,還是反麵的讚美?魔鬼起初被響雷炸得跳離台階,在雨箭中呼拉拉轉了十幾個圈子,然後才撫摸著胸口,慢慢地停下;說到乖覺、警醒,你可是比我強出百倍。我有時都覺得不可思議,以你那種口無遮攔的狂傲劣性一一《圍城》姑且勿論,光《人獸鬼》中一個短篇小說《貓》,據說你就拿它影射諷刺了梁思成、林徽音、羅隆基、林語堂、周作人、趙元任、沈從文、朱光潛等一大幫社會名流一竟然於某天早晨,效老僧入定,金人緘口,幡然學乖,立地成佛;就像高速旋轉中的陀螺,說停就停,不帶一點前衝的慣性,這要多麼大的定力!倒是令尊大人自己,1957年老馬失蹄,被陽謀引蛇出洞,招致不堪回首的坎坷:

魔鬼的條分縷析,侃侃而談,令錢鍾書大為驚訝。他想這世界果然變化快,才星移鬥轉幾十春,連魔鬼也似乎通了人性;他還在想……但是魔鬼打斷了他的思路。

上帝不會白差你進入人世一冋,魔鬼談興未衰,天生奇才必有用。你的成就,前有《圍城》、《談藝錄》,後有《宋詩選注》、《管錐編》。當然,價值最大的,是《圍城》、《管錐編》,一部《儒林外史》式的諷喻小說,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讀書劄記。很多人稱讚《圍城》,因為它好看,而且百看不厭。相比之下,《管錐編》就乏人問津。不是它不值得看,而是無法看懂。正如房龍說的那樣,在笛卡兒、斯賓諾莎生活的年代,他們有充分的理由把自己的著作寫得模糊蒙曨,從而使得他們的敵人難以理解和歪曲,這一點你也做得非常成功。你用古奧的文言築起一座學問的圍城,存心要把許多人,自然也包括許多是非攔在城外。僥幸闖過文言關的,你又要用淵博和睿智來測驗他們的天賦。倘若把《管錐編》比作寶山,你拒絕才薄如紙的登山者,才厚如書也不行,你要求他們的才具至少要如一柄開山斧,一包烈性炸藥,這樣,才不至於兩手空空一無所獲。在方興未艾的錢學熱潮中,也有不同的聲音,問題集中在你采用的形式:讀書劄記,讓人感覺是萬川分流,散珠未串,缺乏完整的體係。這是塵世的紛爭,我輩魔鬼沒有義務表態。但我輩看得清楚,《管錐編》醞釀於文革大寒紀,這事實本身就足以石破天驚。再說,那是一個容許文人學士建立自己學說的年代麼?遑論構造體係!既然明知不可為,而你又執意要幹,於是,審時度勢,鑒往察來,你就取了現在的架構。這是你比較熟悉的空間形態,也是一種打不倒、攻不破、消不滅、摧不毀的空間形態。表麵上的無體係,正暗含著獨特的體係,即所謂千裏絕跡,百尺無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