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熟悉貧窮的嘴臉。大陸上的歲月,少不更事,就不談它了。來台後,沒少嚐一錢難倒英雄漢的酸辛。記得在一中,班上組織假日遊日月潭,他向爸爸要錢,爸爸說:我們家早起刷牙,買不起牙粉,更買不起牙膏,隻能用鹽水刷牙,哪有錢供你郊遊呢?於是,大夥兒在日月潭日月潭,他隻好在家裏遙望日月潭日月潭。還是在一中,菲律賓舉辦童軍大會,老師看他成績好,要他報名應征,手續是先交一張頭戴童軍帽的相片。他沒錢,沒錢就拍不起相片。無奈找出在大陸的一張光頭照,拿毛筆在頭上畫了一頂童軍帽,忐忐忑忑地交差。可惡的老師,唯知憤怒他的弄虛作假,半點也不體諒他的囊中羞澀。於是乎,又是別人在菲律賓菲律賓,他隻能在家裏想入非非地菲律賓菲律賓。
那也怪不得老師,說到底,隻能怪自己沒錢。富蘭克林說:口袋空的人腰杆挺不直。李敖口袋空空,就連帽子也飛不上頭。枉有一腔抱負,自立尚且不能,又談何改造社會?是以,李敖不屑作捉襟見肘的精神貴族,他出道伊始,就努力把知識轉化成財富。李敖的賺錢途徑,主要有三:一是抓寫作,二是抓出版,三是抓訴訟。訴訟也能來錢?能。李敖精通法律,擅寫訟詞,打官司猶如胡適太太打麻將,總是勝多負少。國民黨利用官司使李敖坐大牢,李敖卻又利用官司為自家招財進寶,這也是儒林一大奇跡!除此而外,李敖也當過既勞心又勞動手腳的小商人。那是60年代中期,當他加盟的《文星》雜誌遭到封殺、謀生變得艱難之際,便毅然作告別文壇、下海賣牛肉麵的策劃。關於這件事,他曾有信致餘光中,信上說:
我9月1日的廣告知你巳經看到。下海賣牛肉麵,對思想高階層諸公而言,或是駭俗之舉,但對我這種縱觀古今興亡者而言,簡直普通又普通。自古以來,不為醜惡現狀所容的文人知識人,抱關、擊柝、販牛、屠狗、賣漿、引車,乃至磨鏡片、擺書攤者,多如楊貴妃的體毛。今日李敖亦入貴妃褲中,豈足怪哉!豈足怪哉!我不入三角褲,誰入三角褲?
大陸近年也有一批文化人勇敢入海,但像李敖這般灑脫、透徹而又諧趣的,尚且不多。餘光中日後雖然屢遭李敖開涮,關係或趨緊張,當初兩人的交情,應還在惺惺相惜之列。餘氏收信,很快左手抓色,右手潑彩,貢獻了一份堪與來函相媲美的廣告詞。餘文是這樣寫的:
近日讀報,知道李敖先生有意告別文壇,改行賣牛肉麵。果然如此,倒不失為文壇佳話。今之司馬相如,不去唐人街洗盤子,卻願留在台灣擺牛肉攤,逆流而泳,分外可喜。唯李先生為了賣牛肉而告別文壇,仍是一件憾事。李先生才氣橫溢,筆鋒常帶情感而咄咄逼人,竟而才未盡而筆欲停。我們讚助他賣牛肉麵,但同時又不讚助他賣牛肉麵。讚助,是因為他收筆市隱之後,潛心思索,來日解牛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讚助,是因為我們相信,以他之才,即使操用牛刀,效司馬與文君之當壚,也恐怕該是一時的現象。是為讚助。
格於環境,擺牛肉攤的事,李敖隻完成了馬克思的那一半:從理論到理論;而恩格斯的那一半:經營,是改由他的朋友去實行。李敖不甘隻做口頭革命家,最終還是下海當了一陣倒騰二手貨的電器商。小本經營,大處落墨,自給自足,自得其樂。一次賣冰箱給大導演李翰祥,送貨上門,被李太太撞見,李太太大驚小怪,說:大作家怎麼當起苦力來?李敖粲然一笑,答:大作家被下放了,正在勞動改造啊!
李敖不是堂吉訶德,他比誰都清楚,在一個專製統治下的經濟自立,使李大俠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他前年曾拍出一百多萬美元義助慰安婦,一時震動多少人心。而話語獨立,更使他擁有連李登輝也要望之生怵的金屬質感和殺傷力。
孤島,以個人之力挑戰社會,注定了是一場悲劇;最僥幸的結局,也不過是與子偕小、與子偕亡。然而,李敖之為李敖,就在於他把一場不可逆轉的悲劇,不斷導演成卓別麟式的喜劇。這才是大本事。這才是大造化。明朝末年,姑蘇才子湯卿謀說人生不可不具三副眼淚:第一副,哭國家大局之不可為;第二副,哭文章不遇知己;第三副,哭才子不遇佳人。李敖絕不哭,前麵說過,他遇到不如意的事,不但沒有三副眼淚,連一副也沒有,連一滴也沒有,有的隻是頑童般的哈哈一樂。最典型的,莫如坐牢。別人把牢房當作地獄,他卻把牢房看作鍛煉火眼金睛的老君爐。因此,盡管失去自由,他每大仍然隻睡五六個小時,淩晨三點即起,從不午睡。幹什麼?看書,思考,寫作。你掐斷書籍供應線,什麼也不準看。行,算你獨裁。可是,《三民主義》總是可以看的吧?《蔣總統集》總是可以看的吧?獄方說可以。於是,他就有了一大堆狗屁書。他特意選擇坐在馬桶上閱讀的姿勢,那叫以臭對臭,以毒攻毒。攻來攻去,他竟成了蔣總統著作專家。更妙的是,他居然從中偷得不少天機,諸如中華民國亡國論、反攻無望論、讚成西藏獨立論等等。這些,為他爾後以國民黨之矛,攻國民黨之盾,大揭國民黨的老底幫了大忙。難怪李敖要說天下沒有白坐的黑牢。對他來說,也是天下沒有白讀的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