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第一次聽德彪西(C。Debussy,1862—1918),感覺特別的新鮮,一種新奇的味道是那樣的與眾不同,特別是當時對比那個剛剛過去的時代,我們聽慣的那種樣板戲中的模式音樂或讚美詩般的晚會音樂,一下子拉開了那樣迢迢的距離。距離的遙遠,讓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這樣的音樂,一種此曲隻能天上聞的感覺陡然湧上心頭。那時,法國印象派的畫還沒有來北京展覽,無法想象莫奈馬奈等人真正的畫作是什麼樣子,也沒有讀過馬拉美的詩,隻能聽德彪西的音樂去心遊萬仞胡思亂想。
我已經忘記了那是一張什麼唱盤,隻記得是從單位同事借來的一張CD。那時CD還不像時下一樣普及得處處盜版臭了街。在那張CD中有德彪西的《大海》和《牧神午後》,聲音效果很好。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牧神午後》,一下子歎為觀止,相見恨晚。我就是從那之後開始買德彪西的唱片,一直買了幾乎他所有的作品。
其實,到現在我也許也沒有聽懂德彪西。那隻是我心裏對德彪西音樂的一種自以為是的認識或幻覺罷了。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相信就像一百個觀眾對哈姆雷特有一百種理解一樣,不同人對德彪西的理解肯定也會是不一樣的。德彪西為我們描繪了什麼,或者說明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個剛剛過去的百花凋零聲音單調得幾乎被樣板戲統治的時代,突然,你從來沒有聽過的一種聲音從天而落,直滲進你幹涸的心裏。那種感覺是無與倫比的,無可言說的。
《牧神午後》確實好聽,是那種有異質的好聽,就好像我們說一個女人漂亮,不是如張愛玲筆下或王家衛攝影鏡頭裏穿上旗袍的東方女人那種司空見慣了的好看,而是曬有地中海的陽光膚色、披戴著法蘭西葡萄園清香的女人的好看,是卡特琳娜·德諾芙、蘇菲·瑪索或朱麗葉·比諾什那種純正法國女人不同凡響的驚鴻一瞥的動人。
德彪西(肖複興作品)僅僅說它好聽,未免太膚淺,但它確實是好聽。對於音樂,文字常常這樣暴露出無法描述的尷尬,就如同一個傻小子麵對一位絕代美人隻會木訥地說太漂亮一個俗詞一樣。對於我們中國人,永遠無法弄明白《牧神午後》中所說的半人半羊的牧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而它所迷惑的女妖又和我們聊齋裏的狐狸精有什麼區別。但我們會聽得懂那種迷離的夢幻,那種誘惑的撲朔,是和現實與寫實的世界不一樣的,是和我們曾經聲嘶力竭的與背負沉重思想的音樂不一樣的。特別是樂曲一開始時那長笛悠然而淒美的從天而落,飛珠跳玉般濺起木管和法國圓號的幽深莫測,還有那豎琴的幾分清涼的彈撥,以及後來弦樂的加入那種委婉飄忽和柔腸寸斷,總是難以忘懷。好像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了一艘別樣的遊船招呼你上了去,風帆飄動,雙槳劃起,立刻眼前的風光迥異,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對於我來說,《牧神午後》是兩個時代的分水嶺,是新時代的啟蒙。我第一次發現,曆史其實也可以用聲音來分割,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不同的聲音。
後來,我曾經在英國人保羅·霍爾姆斯寫的《德彪西傳》一書裏看見了當年馬奈為《牧神午後》畫的插圖,是用鉛筆畫的單線條的素描,水邊的草叢中三個裸體的女妖在梳洗打扮。說老實話,畫得不怎麼樣,太實,太草率,和德彪西的音樂所給我的感受相去甚遠。看來,在音樂麵前,不僅文字,連同繪畫一樣無能為力。
在同一本書裏,我還看見了馬拉美聽完這首《牧神午後》,送給德彪西一本自己的詩集《牧神午後》,在上麵隨手寫下的幾行詩:
倘若牧笛演奏優美
森林的精靈之氣將會
聽聞德彪西為它注入的
所有的光線
這幾句詩能夠闡釋《牧神午後》無盡的美妙嗎?德彪西的音樂遠勝過了詩人本人的詩(我們知道,《牧神午後》就是德彪西根據馬拉美的同名詩譜寫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