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憂鬱的戴留斯(1 / 2)

憂鬱不是悲傷,不是憂愁,不是心裏漾起莫名的難受,當然更不是時下纏綿而不值錢的眼淚。

憂鬱是一種高貴的情感,一種藝術化的心情。

如果憂鬱也有色彩的話,憂鬱不是猩紅,不是靛青,不是蘋果綠,不是檸檬黃……

憂鬱在英文裏是blue,是藍色。但在我的眼裏,憂鬱是一種紫色,明亮的紫色,染上一點藕荷色,就像斯皮爾伯格導演的電影《紫色》開頭中在山野風裏、在光點的閃爍裏那搖曳一片的紫色野花。

大約二十年前的一個暮春,那時我還在大學裏讀書,到醫院裏看望一位住院的朋友。那時,我們都還算年輕,還在處於戀愛時期,雖然已是晚期,畢竟心裏充滿愛的回憶和湧出的一種無法訴說的惘然,因此即使是生病住了院,心情並不是悲傷,隻是掠過一絲莫名其妙的陰翳。那家醫院在遙遠的郊區,很偏僻,但很安靜,此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優點,綠化非常得好,簡直像一個花園。我陪著這位朋友在病房外的花園裏散步,忽然發現一架紫藤,滿架綴滿紫巍巍的花,滿眼打入的全是這明亮的紫色。那被風吹得翩翩舞動的紫色的花,像是無數的話語從嘴裏紛紛說出來,即使說得不完整,說不出整個的故事情節,卻極其準確地說出了那時的心情。本來還要說好些安慰的話,一看到這紫色的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掠過心頭的感情一下子很難形容,我明白那其實就是憂鬱,是屬於我那處於青春尾聲的憂鬱。那天風很大,吹得紫藤滿架的花像翩翩起飛的蝴蝶,那種明亮的紫色也飛了起來,遮滿眼前整個的天空,然後沉甸甸地落在心頭,揮之不去,融化不開。

二十年過去了,但那藤蘿架那一片紫色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歲月中有如此無法抹去的顏色,總有些冥冥中命定的意思。

我國古典文學中憂傷或閑愁很多:“高樹多悲風”、“白發三千丈”、“千裏暮煙愁”、“一帶傷心碧”、“鴻雁不堪愁裏聽”、“萬點飛花愁似雨”……俯拾皆是,“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到處點染著這些離愁別緒,但這些都不是憂鬱。如果說我們根本就沒有憂鬱,也許太絕對,但說我們缺少憂鬱,是肯定的。因為我們缺少產生憂鬱的土壤,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裏情,我們有的是這種感情,並有盛放這些種感情的酒杯,卻沒有一種為憂鬱而比興的對應物。

現代人多的是被欲望燃燒起的煩躁和鬱悶,由此而來的打情罵俏隻是逢場作戲,那些歌中的恨天怨海和生活裏的悲歡離合,可以是大起大落,更多的也隻是發泄或無奈,很少帶有憂鬱的色彩。如果看到在燭光搖曳下的晚餐或輕音樂中彌漫著的咖啡館裏的男女,或許有淚光盈盈,或許有酒香蒙蒙,或許有欲言又止的哀惋,或許有喟然長歎的悲涼……但這一切並不是憂鬱。環境、情境乃至語言和表情,都不是構製憂鬱的基本元素,相反這些隻是現代人作秀的便當的方式,與其說是為自己,不如說是為了作給別人看的。憂鬱,不是表演,不為顯示,不是塗在臉上的粉底霜和手上的指甲油,以其色彩迷惑別人,不是抹在脖頸和腋窩的香水,以其香味撩動別人。憂鬱遠離這一切,獨處於遙遠的一隅。

憂鬱是一種高貴的感情,而且是屬於資產階級滋生的青苔,茸茸的,綠綠的,沾衣欲濕,撲麵又寒。不是生在雨後樹林中或王府階前的那種,是厚厚地匍匐在那種哥特式或巴洛克式古老城堡的牆上的那種青苔,常年蒼綠,四季濕潤,就像是圍裹在城堡前的一條古老而蒼綠的絲巾。就像漫長的封建社會,培養了一批破落的土地主或暴發戶或紈絝子弟的敗家子,卻不可能培養出真正的紳士貴族一樣,憂鬱的感情便離我們總顯得有些遙遠和奢侈。就是那天我在醫院裏見到的紫色,也隻是想象中的憂鬱而已,或是渴望中的憂鬱,以此來寬慰自己、美化自己而已。

我們可以感受憂鬱,卻難以擁有憂鬱。即使能感受到的憂鬱,也隻是偶爾的幾次。憂鬱是無多的青鳥,不是廣場上飛起飛落成群的鴿子,或節日裏成片飛舞的彩色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