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來自波希米亞森林——德沃夏克故居記(2 / 3)

院子不大,草卻茂盛,瘋長得幾乎沒膝,大概很少有人管理。星星點點的小花,五顏六色地撒在草叢中,像一群活潑的熒火蟲在草叢中嬉戲地閃動著。草叢中有一塊不大也不高青灰色的方大理石(我猜想是不是建外麵德沃夏克塑像的基座時用剩下的料),上麵立著一個長方形的花盆,裏麵隻開著一朵猩紅色的花,花朵很大,張開著喇叭,有些像我們的扶桑。大理石上用金字雕刻著德沃夏克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點綴著小院,似乎童年時的小德沃夏克剛才還在這裏跑過。

走進房間,守門的“馬大姆”已經麻利地一手點著一支香煙,一手將錄音打開,問我們聽德沃夏克什麼曲子?我脫口說:“《自新大陸》第二樂章!”大概她未聽懂中國話,也不容安東尼先生為我翻譯,自作主張已經把一盒磁帶放進了錄音機中,音樂立刻響了起來,是《斯拉夫舞曲》中的一首。不管怎麼說,是一個好主意,也是一個好的傳統,在整個參觀過程中,都有德沃夏克的音樂陪伴著,德沃夏克便好像一直在我們的身邊了。

房間挺大的,當時一間間是有牆有門隔開的,現在已經打通了,但還能看出每一個房間的格局。走進第一個房間,安東尼先生告訴我們,德沃夏克當年就是在這裏出生的。這裏現在還保存著當年的一些家具,包括德沃夏克兒時的床。除了這一間還保留著德沃夏克兒時的一點氣息,其他的房間沒有當時的任何東西,隻有德沃夏克的塑像、鋼琴,和掛在牆上的展覽照片了。我弄不清楚當年德沃夏克一家住的房間到底是哪幾間?德沃夏克一家當時很窮,他的父親殺豬又開著小旅店,一身二任,聊補家用。我猜想既然一樓有德沃夏克落生的房間,這二樓大概是作為旅店的用房,一樓不可能全是他家的住房,按照鄉村旅店的習慣,總得留出餐廳和小酒吧的房間,這樣一算起來,他家一共有八個孩子(德沃夏克是老大),擁擠的一家住得也就不算寬敞了。遺憾的是這裏現在改造得太像展覽,而故居的特點被淹沒得隻存留在遙遠的回憶裏了。

但這裏畢竟是德沃夏克的故居。走進一個陌生人的故居,和走進別的房間總是不一樣,似乎繁華脫盡、遮掩褪去,能多少走進一個人的內心。德沃夏克在這裏一直長到十三歲。他一落生下來就在這裏聽他的父親彈齊特爾琴,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琴,但它對德沃夏克小時候耳濡目染的影響是大的。在這裏,德沃夏克還能常常聽到來自波希米亞的鄉村音樂,那些鄉間客人會放肆地將民間粗獷或優美的歌聲、琴聲把父親的小旅店的棚頂掀翻。在這裏,德沃夏克還能聽見離家那樣近的聖·安琪爾教堂裏傳來的莊嚴而聖潔的教堂音樂。他參加過教堂裏的唱詩班,在父親的小旅店裏舉行的晚會上,也展示過他的音樂天賦。我想這一切都是播撒在德沃夏克童年心中的音樂種子,必然會在未來的歲月裏發芽。而這一切也說明了捷克音樂植根於民間的傳統悠久而渾厚,設想一下,連一個殺豬的人都能彈奏一手好琴,音樂確實滲透在這個民族的血液裏了。這樣一想,在這樣肥沃的土壤裏生長起來德沃夏克這樣的音樂家,就不奇怪;而德沃夏克一生鍾情並至死不渝地宣揚自己民族音樂傳統,也就不奇怪。

十三歲那年,德沃夏克被父親送到離家很近的小鎮茲羅尼茨,不是去學音樂,而是要他秉承父業,學幾年殺豬,過早地挑起了家庭的負擔——有點像我們現在的失學兒童。在這裏,他遇到了對他一生起了關鍵作用的人物:一位風琴家兼音樂教師安東尼·李曼(Antonin Liehmann)。是李曼發現了藏在德沃夏克身上的音樂天賦,讓他住在自己辦的寄宿音樂學校裏,讓他在教堂的彌撒裏唱讚美詩,到自己的樂隊裏參加演奏,教他學習鋼琴、風琴和作曲理論。可以說,這是德沃夏克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正規的音樂教育,讓他從小旅店裏走出來,像小雞啄破蛋殼,看到一個更廣闊的天空,音樂讓他愛不釋手,欲罷不能。而李曼和我們的孔子一樣遵從的是有教無類的思想,他說服了德沃夏克殺豬的父親,家裏再難,砸鍋賣鐵也要送孩子進布拉格的音樂學校學習。大概世界上所有的父親都有望子成龍之心,這顆心一被點燃,立刻熊熊燃燒起來不可阻擋。他聽從了李曼先生的話,在他最艱苦的情況下,送德沃夏克進了布拉格風琴學校學習。那一年,德沃夏克十六歲。他在這所學校學習了兩年,畢業成績名列全校第二。在他的故居裏展覽著畢業那年老師送給他的禱告書。

在他的故居裏,我首先看見了教師李曼先生和茲羅尼茨小鎮的照片,還有小鎮上李曼的音樂寄宿學校的照片,那是一個巴羅克風格的建築,不大,紅頂黃牆白窗,屋外立著德沃夏克不大的半身胸像。德沃夏克就是從這裏走向世界的,李曼是他的第一個引路人。如果沒有李曼,他或許依然喜愛音樂並鍾情音樂,但他很可能和他的父親一樣,隻是一個會彈奏齊特爾琴的殺豬的鄉村屠夫。

德沃夏克對李曼和茲羅尼茨一直充滿感情。後來在他二十四歲那一年特意創作了第一交響樂《茲羅尼茨的鍾聲》,表達了他的這種深深的懷念。據說,茲羅尼茨不大,教堂晚禱的鍾聲可以在整個小鎮清澈地回蕩,那時他天天能夠聽到,伴他度過了貧寒卻始終有音樂陪伴的那三年少年生活。在他的故居,也能看到茲羅尼茨的教堂的照片,也是巴羅克的風格,紅頂黃牆白窗,隻不過教堂頂上多了綠色的鍾樓,那悠揚的鍾聲就是從那裏傳到德沃夏克的心中。

在德沃夏克的故居裏,還有一封父親聽到他在美國創作並演出的《自新大陸》消息後寫給他的一封信,大概是在別處德沃夏克紀念館中沒有的。隻有在這裏,才越發讓人感受得到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深厚感情,那種親情濃鬱的氣息和父親身上的殺豬氣味,一起在房間裏彌漫,至今未散。安東尼先生指著這封信笑著告訴我們,信裏錯白字滿篇。但他卻寫了滿滿一大篇,寄往了美國。這是一八九四年的事情了。就在這一年,他帶著對兒子的欣慰和驕傲離開了人世。這種父子感情隻有在故居中才能感受到,並在這些極其細小的地方表現出來,讓人感動,仿佛一切都剛剛發生,就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裏。

在故居裏,我還看到了德沃夏克為了申請奧地利清寒的天才藝術家的國家獎學金,而送給勃拉姆斯的第一部作品《聖母悼歌》手稿的複製品;柴可夫斯基送給他的親筆簽名的照片;一八九三年,他的《自新大陸》在紐約首演的照片和廣告招貼畫;他的《自新大陸》的手稿複製品;最早發行於一九〇一年他的唱片;他和妻子以及孩子在一起的照片;卡拉揚、奧依斯特拉赫、托斯卡尼尼、羅賓遜……一大批音樂家指揮、演奏、演唱他的作品的照片和各式各樣的磁帶,以及世界許多國家出版各種文字的德沃夏克的傳記;還有一九六九年阿波羅載人火箭登上月球帶著極具象征意義的《自新大陸》的巨幅彩色照片……

我知道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和德沃夏克之間的友情,尤其是勃拉姆斯,沒有勃拉姆斯對他真誠的幫助,他的奧地利國家獎學金不會得到,他的第一部作品不會出版,一句話,他很難走出捷克而被世界所認同。以後,他懷有很深的感情專門寫過一個《D小調四重奏》獻給勃拉姆斯。我也知道他的妻子安娜·契爾瑪柯娃(S。Choti Anmou,1854—1931),布拉格一位金匠的女兒,布拉格歌劇院傑出的女低音。他們是一八七三年結婚,陪伴德沃夏克三十一年,為德沃夏克生了四女二男。她在生活和藝術上對德沃夏克都幫助很大,結婚之後,就是用她教音樂的微薄收入讓德沃夏克可以不為柴米油鹽煩惱而專心進行音樂創作。她是以自己的犧牲成全了德沃夏克,按我們的說法是“軍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