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捷克之前,張潔大姐和國文老師知道我喜歡音樂,都高興地對我說:到了那裏,你可以看看你喜愛的音樂家了!
的確,捷克曾經被稱之為“歐洲的音樂學院”,它在整個歐洲的音樂地位無與倫比。歐洲著名的“曼海姆樂派”的重要音樂家都來自捷克,而歐洲許多著名的音樂家又都曾經到過捷克,比如貝多芬、莫紮特、李斯特、柏遼茲、瓦格納、柴可夫斯基……都是燦若星辰的人物。到捷克去,確實能處處和這些音樂家邂逅相逢,時時有可能踩上他們遺落在那裏的動人音符。
到捷克,就我個人而言,我最想遇到的是德沃夏克(A。Dvorak,1841—1904)斯美塔那(B。Smetana,1824—1884)和亞納切克(L。Janacek,1854—1928)三位捷克本土的音樂家。
當然,這三位音樂家中,我尤其感興趣的是德沃夏克。因為我非常喜歡他的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特別是第二樂章中那動人的旋律,柔腸繞指,蕩氣滌心;回旋著對家鄉對祖國的思念,刻骨銘心,清澈明淨,真是讓人百聽不厭,有種此曲隻可天上聞的感覺。到捷克,別的地方都可以不去,埋在心底的願望是能去一下尼拉霍柴維斯和維所卡這兩個地方。前者是德沃夏克的故鄉,他的出生地;後者是德沃夏克晚年生活的美麗村莊,他在那裏創作他最有名的歌劇《水仙女》,一直到寫完他的最後一部作品《阿爾密達》。
去捷克之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維所卡的鴿子》。德沃夏克特別愛養鴿子,那是他的情感與他的波希米亞的自然、泥土、家園聯係的一種方式。維所卡的鴿子曾經雨點一樣落滿他的身前身後和他的肩頭,便也像是一個個潔白跳躍的音符飛出他的胸膛,渲染在眼前波希米亞的天空。一八九二年到一八九五年他在美國其實不過僅僅三年的時間,但他忍受不了這時間和距離對祖國和家鄉的雙重阻隔。他特別懷念維所卡的那些鴿子,在紐約的中央公園裏,有一個很大的鴿子籠,他常常站在籠前癡癡相望而無法排遣鄉愁濃鬱,禁不住想起維所卡的潔白如雪的鴿子。每逢我想到這些,無論是紐約中央公園的大鴿子籠,還是維所卡的鴿子,眼前浮動著的都是一幅色彩濃重、感人至深的畫麵。彌漫在德沃夏克心底的實在是一種動人的情懷,讓我感動,並讓我格外想到維所卡看一看,現在還有沒有德沃夏克的鴿子在款款地飛起飛落?翅膀上馱滿金子般的陽光,眼睛裏輝映著天空的湛藍……
今年的深秋季節,終於來到了捷克。一到布拉格,我就問捷克的朋友維所卡和尼拉霍柴維斯這兩個地方,問到的每一個捷克人都知道這兩個地方,他們高興地衝我揚起了眉毛,熟悉得就像我們熟悉北京的故宮和天壇一樣。也是,德沃夏克是他們的驕傲。
隻是在我們活動安排表裏沒有到這兩個地方的日程,大概他們覺得我們是一個作家代表團,時間又緊,他們的經費又實在困難(解體後的捷克作家協會,政府不再撥一分錢的款),所以安排的都是名勝古跡的參觀,或和文學有關的活動,對於他們引以為驕傲並且俯拾皆是的音樂,隻好忍痛割愛了。想想尼拉霍柴維斯和維所卡這樣兩個在我心目中向往已久的地方,近在咫尺,卻就要失之交臂,真是無法忍受。我硬著頭皮一再提出這兩個地方。心誠則靈,感動了捷克作家協會主席安東尼先生,他說那就刪去參觀一個古城堡,由他親自開車帶著團長王火,徐小斌和我到尼拉霍柴維斯。我非常感動,要知道安東尼先生已經是個七十歲的老人了呀。
尼拉霍柴維斯離布拉格有三十公裏,那天清早,安東尼先生駕駛著他自己的那輛斯柯達小車(捷克作家協會沒有一輛車),向尼拉霍柴維斯駛去的時候,天下著蒙蒙小雨,如絲似縷,沾衣欲濕,空氣像我的心情一樣的清新。車子一直往北開,路的兩旁是一排排的果樹,正是蘋果收獲的季節,個頭不大品種有些退化的蘋果依然累累地墜滿枝頭,也有好多落滿樹下(捷克人不吃路旁蘋果樹上的蘋果,隻吃三公裏外的蘋果,怕來往汽車的汙染),任它們爛掉。還有許多結滿鮮紅鮮紅像是櫻桃一樣小果子的樹,樹樹抖動著簇簇火焰,跳躍著身穿紅裙子的小精靈,跳著芭蕾一樣從車窗前一掠而過,又跑到前麵等著我們。
離路遠些的地方是連綿不斷的森林,細雨中森林,幾分神秘,幾分浪漫,棵棵筆直的樹木像是一排排巨大的豎琴,細雨和微風彈撥著它們,散發出的是那種古典氤氳的韻味,遙遠而讓人感動讓人向往。捷克的森林覆蓋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八,森林真是美麗至極,秋天盡情地將金黃和彤紅的色彩、還有那尚未變色依然濃綠醉人的色彩,散漫交錯而恣肆忘情地揮灑在每一棵樹的每一片葉子上麵,讓眼前的森林變得是那樣的五彩斑斕,處處移步換景,是一幅幅永不雷同的莫奈的點彩油畫、列維斯坦的風景油畫,是在捷克書店裏見到賣得最多的奧地利著名的畫家克裏穆特的油畫。是油畫,絕對不是我們的那種水墨皴染或渲染的大寫意式的國畫。隻能是油畫,才能是眼前波希米亞森林這樣獨有的色彩濃鬱、古典淳樸、神秘幽深而又氣勢渾厚……
德沃夏克的故鄉尼拉霍柴維斯,就在前麵不遠的森林旁邊。看到這樣遼闊而又分外美麗、壯觀而又不失細膩的森林,我也就越發明白了為什麼在德沃夏克的音樂裏有著那樣濃重的捷克民族的氣息,而當有人希望他為了適合國外或國際的口味改變一下自己這種氣息,他斷然加以拒絕;我也就明白了為什麼他出版的第一部音樂作品集選擇的是《斯拉夫舞曲》。
德沃夏克曾經寫過這樣一支樂曲:《來自波希米亞的森林》,這是一支鋼琴二重奏,一八八四年的作品,他四十三歲人到中年的時候。在通向尼拉霍柴維斯他的家鄉的路上,望著這片森林,我多少明白了些這支鋼琴曲中為什麼蘊涵著那樣濃得化不開的森林的色彩、呼吸,濕潤、清新和寥廓深邃的意境。波希米亞森林這一切,是德沃夏克成長的背景,是德沃夏克音樂的氛圍,是德沃夏克生命的氣息。
尼拉霍柴維斯到了。安東尼將車速減弱,指著前麵一幢紅色屋頂的白色房子告訴我們。然後,他將車打了一個彎,停在了房子的旁邊。這就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是一幢二層的小樓,正建在路邊,路的對麵如果不是有房子擋著,能看見伏爾塔瓦河從布拉格一直蜿蜒流到這裏。我猜想德沃夏克小時候他家的房子一定也是這樣正對著一條路,隻不過不會是這樣平坦的柏油馬路。他的父親是一個當地的屠夫兼開著一個小旅店,旅店總是應該在路邊的。
房子的右前方一二百米左右在對麵馬路的一側,坐落著的是聖·安琪爾教堂,高大宏偉,氣勢不凡,正俯視著伏爾塔瓦河。一個小小的鄉村,就有這樣大的教堂,可見當時這裏香火鼎盛,很是興旺。安東尼·德沃夏克的名字,就是他剛剛落生後在這座教堂裏受洗的名字。
房子的旁邊一片茵茵的草坪,很是軒豁空闊,幾乎連綴著教堂和房子之間的空地,除了中間穿行一條馬路,便都是草坪了。雖是深秋季節,草還是那樣的綠,綠得有些像是春天茸茸的感覺。剛剛澆了一陣細雨,草尖上頂著透明的雨珠,含淚帶啼般楚楚動人。草坪中間矗立著德沃夏克高大的青銅塑像(後來,我知道這是由捷克雕塑家Z。Hosek雕塑,一九八七年建立在這裏的),塑像有兩人多高,身穿燕尾服的德沃夏克,右手拿著指揮棒、左手輕輕地按在右手上麵,站在青灰色的大理石基座上,準備好的音樂會就要開始,他正在注視著前麵的樂隊。他的身後草坪緊連著就是五彩斑斕的森林,那是屬於他的波希米亞森林。於是,我覺得這座塑像建立得真是個好地方,德沃夏克手持指揮棒就要指揮眼前這一切,茵茵的草坪、伏爾塔瓦河、連同身後無邊無際的森林,都是屬於他龐大的交響樂隊了。飄逸的雨絲中,使得這一切充滿詩意,好像都真的活了一樣。
難得是四周非常安靜,除了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沒有一個參觀者,便沒有了其他旅遊景點人流如潮的熱鬧和喧囂。我想這實在適合我們,也適合德沃夏克,沒有人來打攪我們和他的輕輕的絮語。因為沒有人來參觀,德沃夏克的故居鎖著大門,趁我們和德沃夏克交談的時候,安東尼先生找到了守門人,是一個極胖的“馬大姆”,她抽煙很凶,倒是很隨和,麻利地替我們打開院門。這時,我才發現在房子的二樓的兩扇窗戶中間掛著一塊比窗子略小一些的青銅浮雕,是德沃夏克的半身像,那像雕塑得並不精彩,但像的上麵雕塑著一圈花環,花環中間五個小天使一樣可愛的孩子手拿著樂譜天真爛漫地唱歌的樣子,讓浮雕一下子生機盎然,讓德沃夏克一下子返老還童。那五個孩子唱的不是德沃夏克的《搖籃曲》《感恩歌》《讚美詩》,就一定是《媽媽教我唱的歌》。(後來我買了一套明信片中看到了這個浮雕,才知道這是捷克著名的雕塑家F。Hnatek在一九一三年雕塑掛在這裏的,大概那時德沃夏克的故居剛剛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