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裏,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裏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隻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麼?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麼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六
呼蘭河城裏,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裏邊更沒有什麼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鋪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裏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閑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鬥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個提籃子賣燒餅的,從胡同的東頭喊,胡同向西頭都聽到了。雖然不買,若走誰家的門口,誰家的人都是把頭探出來看看,間或有問一問價錢的,問一問糖麻花和油麻花現在是不是還賣著前些日子的價錢。
間或有人走過去掀開了筐子上蓋著的那張布,好像要買似的,拿起一個來摸一摸是否還是熱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賣麻花的也絕對的不生氣。
於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門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閑著,於是就又伸出手來,打開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沒有買。
等到了第三家,這第三家可要買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剛剛睡午覺起來,她的頭頂上梳著一個卷,大概頭發不怎樣整齊,發卷上罩著一個用大黑珠線織的網子,網子上還插了不少的疙瘩針。可是因為這一睡覺,不但頭發亂了,就是那些疙瘩針也都跳出來了,好像這女人的發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頭。
她一開門就很爽快,把門扇刮打的往兩邊一分,她就從門裏閃出來了。隨後就跟出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也都個個爽快。像一個小連隊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個是女孩子,十二三歲,伸出手來就拿了一個五吊錢一隻的一竹筷子長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這麻花在這筐子裏的確是最大的,而且就隻有這一個。
第二個是男孩子,拿了一個兩吊錢一隻的。
第三個也是拿了個兩吊錢一隻的。也是個男孩子。
第四個看了看,沒有辦法,也隻得拿了一個兩吊錢的。也是個男孩子。
輪到第五個了,這個可分不出來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頭是禿的,一隻耳朵上掛著鉗子,瘦得好像個幹柳條,肚子可特別大。看樣子也不過五歲。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餘的四個的都黑得更厲害,其餘的四個,雖然他們的手也黑得夠厲害的,但總還認得出來那是手,而不是別的什麼,唯有他的手是連認也認不出來了,說是手嗎,說是什麼呢,說什麼都行。完全起著黑的灰的、深的淺的,各種的雲層。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無窮的趣味。
他就用這手在筐子裏邊挑選,幾乎是每個都讓他摸過了,不一會兒工夫,全個的筐子都讓他翻遍了。本來這筐子雖大,麻花也並沒有幾隻。除了一個頂大的之外,其餘小的也不過十來隻,經了他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滿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後他說:
“我要大的。”
於是就在門口打了起來。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著他的姐姐。他的第二個哥哥,他的第三個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說他的大姐,那個拿著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
已經找到一塊牆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後邊的也就跟著一溜煙地跳過去。等他們剛一追著跳過去,那大孩子又跳回來了,在院子裏跑成了一陣旋風。
那個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後邊,在號啕大哭。間或也想揀一點便宜,那就是當他的兩個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經扭住的時候,他就趁機會想要從中搶他姐姐手裏的麻花。可是幾次都沒有做到,於是又落在後邊號啕大哭。
他們的母親,雖然是很有威風的樣子,但是不動手是招呼不住他們的。母親看了這樣子也還沒有個完了,就進屋去,拿起燒火的鐵叉子來,向著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裏有一個小泥坑,是豬在裏打膩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兒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