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呼蘭河傳(3)(2 / 3)

於是這場戲才算達到了高潮,看熱鬧的人沒有不笑的,沒有不稱心愉快的。

就連那賣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當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邊濺起來的時候,那賣麻花的差一點沒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興極了,他早已經忘了他手裏的筐子了。

至於那幾個孩子,則早就不見了。

等母親起來去把他們追回來的時候,那做母親的這回可發了威風,讓他們一個一個的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裏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頂大的孩子的麻花沒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個孩子的已經吃完了。

第二個的還剩了一點點。

隻有第四個的還拿在手上沒有動。

第五個,不用說,根本沒有拿在手裏。

鬧到結果,賣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陣之後提著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賣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關於那第四個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問題,賣麻花的堅持著不讓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結果是付了三個麻花的錢,就把那提籃子的人趕了出來了。

為著麻花而下跪的五個孩子不提了。再說那一進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過來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裏去,到底也賣掉了。

一個已經脫完了牙齒的老太太買了其中的一個,用紙裹著拿到屋子去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說:

“這麻花真幹淨,油亮亮的。”

而後招呼了她的小孫子,快來吧。

那賣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歡這麻花,於是就又說:

“是剛出鍋的,還熱忽著哩!”

過去了賣麻花的,後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裏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麼準,就像時鍾一樣,到了四五點鍾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裏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著撥浪鼓的貨郎,一到太陽偏西,就再不進到小巷子裏來,就連僻靜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擔著擔子從大街口走回家去。

賣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揀繩頭的,換破爛的也都回家去了。

隻有賣豆腐的則又出來了。

晚飯時節,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費兩碗包米大雲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麼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並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賣豆腐的人來了,男女老幼,全都歡迎。打開門來,笑盈盈的,雖然不說什麼,但是彼此有一種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來。

似乎賣豆腐的在說: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買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錯。”

買不起豆腐的人對那賣豆腐的,就非常的羨慕,一聽了那從街口越招呼越近的聲音就特別地感到誘惑,假若能吃一塊豆腐可不錯,切上一點青辣椒,拌上一點小蔥子。

但是天天這樣想,天天就沒有買成,賣豆腐的一來,就把這等人白白地引誘一場。於是那被誘惑的人,仍然逗不起決心,就多吃幾口辣椒,辣得滿頭是汗。他想假若一個人開了一個豆腐房可不錯,那就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兒子長到五歲的時候,問他:

“你長大了幹什麼?”

五歲的孩子說:

“開豆腐房。”

這顯然要繼承他父親未遂的誌願。

關於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戶戶都把晚飯吃過了。吃過了晚飯,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覺的也有。

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個土名,叫火燒雲。說“晚霞”人們不懂,若一說“火燒雲”就連三歲的孩子也會呀呀地往西天空裏指給你看。

晚飯一過,火燒雲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喂豬的老頭子,往牆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著他的兩匹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他剛想說:

“他媽的,你們也變了……”

他的旁邊走來了一個乘涼的人,那人說:

“你老人家必要高壽,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

這地方的火燒雲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黃梨、紫茄子,這些顏色天空上邊都有。還有些說也說不出來的,見也未曾見過的,諸多種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