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秒鍾之內,天空裏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鍾。沒有什麼變化。再過兩三秒鍾,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凶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後麵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麼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麼也不睬,看著看著地,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麼。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麼,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裏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麼也不像,什麼也沒有了。
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靜一會再來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著那些愛好它的孩子。一會工夫火燒雲下去了。
於是孩子們困倦了,回屋去睡覺了。竟有還沒能來得及進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懷裏就睡著了。
祖母的手裏,拿著白馬鬃的蠅甩子,就用蠅甩子給他驅逐著蚊蟲。
祖母還不知道這孩子是已經睡了,還以為他在那裏玩著呢!
“下去玩一會去吧!把奶奶的腿壓麻了。”
用手一推,這孩子已經睡得搖搖晃晃的了。
這時候,火燒雲已經完全下去了。
於是家家戶戶都進屋去睡覺,關起窗門來。
呼蘭河這地方,就是在六月裏也是不十分熱的,夜裏總要蓋著薄棉被睡覺。
等黃昏之後的烏鴉飛過時,隻能夠隔著窗子聽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烏鴉烏鴉你打場,
給你二鬥糧……
……”
那漫天蓋地的一群黑烏鴉,呱呱地大叫著,在整個的縣城的頭頂上飛過去了。
據說飛過了呼蘭河的南岸,就在一個大樹林子裏邊住下了。明天早晨起來再飛。
夏秋之間每夜要過烏鴉,究竟這些成百成千的烏鴉過到哪裏去,孩子們是不大曉得的,大人們也不大講給他們聽。
隻曉得念這套歌,“烏鴉烏鴉你打場,給你二鬥糧。”
究竟給烏鴉二鬥糧做什麼,似乎不大有道理。
九
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卷縮的卷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卷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裏叫,在窪地裏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裏,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裏,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地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裏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裏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槌,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當當地亂響。
“棒槌”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裏,風、霜、雨、雪的過著,霜打了,雨淋了。
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鋪,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麼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
回到家裏,用火一烤,黏黏糊糊地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
一貼,貼了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