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呼蘭河傳(5)(2 / 3)

人們笑語連天,哪裏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那戲台上出來一個穿紅的,進去一個穿綠的,隻看見搖搖擺擺地走出走進,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用說唱得好不好,就連聽也聽不到。離著近的還看得見不掛胡子的戲子在張嘴,離得遠的就連戲台那個穿紅衣裳的究竟是一個坤角,還是一個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簡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戲。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的這時候來在台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哪怕就連戲台子的邊也看不見了,哪怕是站在二裏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台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麼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麼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地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台底下是不能不來。

所以一些鄉下的人也都來了,趕著幾套馬的大車,趕著老牛車,趕著花輪子,趕著小車子,小車子上邊駕著大騾子。

總之家裏有什麼車就駕了什麼車來。也有的似乎他們家裏並不養馬,也不養別的牲口,就隻用了一匹小毛驢,拉著一個花輪子也就來了。

來了之後,這些車馬,就一齊停在沙灘上,馬匹在草包上吃著草,騾子到河裏去喝水。車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戲台的遠處。那車子帶來了他們的全家,從祖母到孫子媳,老少三輩,他們離著戲台二三十丈遠,聽是什麼也聽不見的,看也很難看到什麼,也不過是五紅大綠的,在戲台上跑著圈子,頭上戴著奇怪的帽子,身上穿著奇怪的衣裳。誰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麼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戲子台,而連一場的戲名字也都叫不出來。回到鄉下去,他也跟著人家說長道短的,偶爾人家問了他說的是哪出戲,他竟瞪了眼睛,說不出來了。

至於一些孩子們在戲台底下,就更什麼也不知道了,隻記住一個大胡子,一個花臉的,誰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麼,比比劃劃,刀槍棍棒的亂鬧一陣。

反正戲台底下有些賣涼粉的,有些賣糖球的,隨便吃去好了。什麼黏糕,油炸饅頭,豆腐腦都有,這些東西吃了又不飽,吃了這樣再去吃那樣。賣西瓜的,賣香瓜的,戲台底下都有,招得蒼蠅一大堆,嗡嗡地飛。

戲台下敲鑼打鼓震天地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拚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裏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還有些個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裏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台的涼棚裏坐著,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著說: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

於是那一方也就應聲而起。原來坐在看台的樓座上的,離著戲比較近,聽唱是聽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較安靜。姑娘媳婦都吃著瓜子,喝著茶。對這大嚷大叫的人,別人雖然討厭,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讓她小一點聲講話,她會罵了出來:

“這野台子戲,也不是你家的,你願聽戲,你請一台子到你家裏去唱……”

另外的一個也說:

“喲喲,我沒見過,看起戲來,都六親不認了,說個話兒也不讓……”

這還是比較好的,還有更不客氣的,一開口就說:

“小養漢老婆……你奶奶,一輩子家裏外頭受過誰的大聲小氣,今天來到戲台底下受你的管教來啦,你娘的……”

被罵的人若是不搭言,過一會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沒有好聽的。於是兩邊就打了起來啦,西瓜皮之類就飛了過去。

這來在戲台下看戲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戲來,於是人們一窩蜂似的,都聚在這個真打真罵的活戲的方麵來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類,故意地叫著好,惹得全場的人哄哄大笑。

假若打仗的還是個年青的女子,那些討厭的流氓們還會說著各樣的俏皮話,使她火上加油越罵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無理,她一開口就罵了人。但是一鬧到後來,誰是誰非也就看不出來了。

幸而戲台上的戲子總算沉著,不為所動,還在那裏阿拉阿拉地唱。過了一個時候,那打得熱鬧的也究竟平靜了。

再說戲台下邊也有一些個調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裏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倌磨倌的老婆。碾倌的老婆看上了一個趕馬車的車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開糧米鋪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兩方麵都眉來眼去,有的是一方麵殷勤,他一方麵則表示要拒之千裏之外。這樣的多半是一邊低,一邊高,兩方麵的資財不對。

紳士之流,也有調情的,彼此都坐在看台之上,東張張,西望望。三親六故,姐夫小姨之間,未免地就要多看幾眼,何況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紳士們平常到別人家的客廳去拜訪的時候,絕不能夠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麼不紳士,那該多麼不講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這樣的朋友絕交。絕交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傳出去名譽該多壞。紳士是高雅的,哪能夠不清不白的,哪能夠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像那般下等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