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呼蘭河傳(5)(3 / 3)

紳士彼此一拜訪的時候,都是先讓到客廳裏去,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裏,而後倒茶裝煙。規矩禮法,彼此都尊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拜見,尊為長者。在這種時候,隻能問問大少爺的書讀了多少,或是又寫了多少字了。

連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過多地談話,何況朋友的女兒呢?那就連頭也不能夠抬的,哪裏還敢細看。

現在在戲台上看看怕不要緊,假設有人問道,就說是東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別的看台上。何況這地方又人多眼雜,也許沒有人留意。

三看兩看的,朋友的小姐倒沒有看上,可看上了一個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見到過的一位婦人,那婦人拿著小小的鵝翎扇子,從扇子梢上往這邊轉著眼珠,雖說是一位婦人,可是又年青,又漂亮。

這時候,這紳士就應該站起來打著口哨,好表示他是開心的,可是我們中國上一輩的老紳士不會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睜非睜的迷離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無限的情意。可惜離得太遠,怕不會看得清楚,也許是枉費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戲台下邊,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妁之言,自己就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點出身來曆的公子小姐的行為。他們一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來年再唱大戲的時候,姊妹們一講起這佳話來,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趕著車進城來看戲的鄉下人,他們就在河邊沙灘上,紮了營了。夜裏大戲散了,人們都回家了,隻有這等連車帶馬的,他們就在沙灘上過夜。好像出征的軍人似的,露天為營。

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戲唱完,才趕著車子回鄉。不用說這沙灘上是很雄壯的,夜裏,他們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談天的談天,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衝天,所以多少有一些淒涼之感。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著又特別的涼,人家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車夫馬官之類,他們不能夠睡覺,怕是有土匪來搶劫他們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於是在紙燈籠下邊,三個兩個的賭錢。賭到天色發白了,該牽著馬到河邊飲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頭說:

“昨天的《打漁殺家》唱得不錯,聽說今天有《汾河灣》。”

那牽著牲口飲水的人,是一點大戲常識也沒有的。他隻聽到牲口喝水的聲音嗬嗬的,其他的則不知所答了。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這也是為著神鬼,而不是為著人的。

這廟會的土名叫做“逛廟”,也是無分男女老幼都來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們早晨起來,吃了早飯,就開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約了東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廟去了。竟有一起來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飯,一吃了飯就走了。總之一到逛廟這天,各不後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車水馬龍,擁擠得氣息不通了。

擠丟了孩子的站在那兒喊,找不到媽的孩子在人群裏邊哭,三歲的、五歲的,還有兩歲的剛剛會走,竟也被擠丟了。

所以每年廟會上必得有幾個警察在收這些孩子。收了站在廟台上,等著他的家人來領。偏偏這些孩子都很膽小,張著嘴大哭,哭得實在可憐,滿頭滿臉是汗。有的十二三歲了,也被丟了,問他家住在哪裏?他竟說不出所以然來,東指指,西劃劃,說是他家門口有一條小河溝,那河溝裏邊出蝦米,就叫做“蝦溝子”,也許他家那地名就叫“蝦溝子”,聽了使人莫名其妙。再問他這蝦溝子離城多遠,他便說:騎馬要一頓飯的工夫可到,坐車要三頓飯的工夫可到。究竟離城多遠,他沒有說。問他姓什麼,他說他祖父叫史二,他父親叫史成……

這樣你就再也不敢問他了。要問他吃飯沒有?他就說:“睡覺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任他去吧。於是卻連大帶小的一齊站在廟門口,他們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獸似的,警察在看守他們。

娘娘廟是在北大街上,老爺廟和娘娘廟離不了好遠。那些燒香的人,雖然說是求子求孫,是先該向娘娘來燒香的,但是人們都以為陰間也是一樣的重男輕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幹。

所以都是先到老爺廟去,打過鍾,磕過頭,好像跪到那裏報個到似的,而後才上娘娘廟去。

老爺廟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哪個是老爺,都是威風凜凜,氣概蓋世的樣子。有的泥像的手指尖都被攀了去,舉著沒有手指的手在那裏站著,有的眼睛被挖了,像是個瞎子似的。有的泥像的腳趾是被寫了一大堆的字,那字不太高雅,不怎麼合乎神的身份。似乎是說泥像也該娶個老婆,不然他看了和尚去找小尼姑,他是要忌妒的。這字現在沒有了,傳說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