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屋子除了這些東西,還有很多別的,因為那時候,別的我都不發生什麼趣味,所以隻記住了這三五樣。
母親的屋裏,就連這一類的古怪玩藝也沒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櫃,也是些帽筒、花瓶之類,沒有什麼好看的,我沒有記住。
這五間房子的組織,除了四間住房一間廚房之外,還有極小的、極黑的兩個小後房。祖母一個,母親一個。
那裏邊裝著各種樣的東西,因為是儲藏室的緣故。
壇子罐子、箱子櫃子、筐子簍子。除了自己家的東西,還有別人寄存的。
那裏邊是黑的,要端著燈進去才能看見。那裏邊的耗子很多,蜘蛛網也很多。空氣不大好,永久有一種撲鼻的和藥的氣味似的。
我覺得這儲藏室很好玩,隨便打開那一隻箱子,裏邊一定有一些好看的東西,花絲線、各種色的綢條、香荷包、搭腰、褲腿、馬蹄袖、繡花的領子。古香古色,顏色都配得特別的好看。箱子裏邊也常常有藍翠的耳環或戒指,被我看見了,我一看見就非要一個玩不可,母親就常常隨手拋給我一個。
還有些桌子帶著抽屜的,一打開那裏邊更有些好玩的東西,銅環、木刀、竹尺、觀音粉。這些個都是我在別的地方沒有看過的。而且這抽屜始終也不鎖的。所以我常常隨意地開,開了就把樣樣,似乎是不加選擇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著木頭刀,右手拿著觀音粉,這裏砍一下,那裏畫一下。後來我又得到了一個小鋸,用這小鋸,我開始毀壞起東西來,在椅子腿上鋸一鋸,在炕沿上鋸一鋸。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鋸壞了。
無論吃飯和睡覺,我這些東西都帶在身邊,吃飯的時候,我就用這小鋸,鋸著饅頭。睡覺做起夢來還喊著:
“我的小鋸哪裏去了?”
儲藏室好像變成我探險的地方了。我常常趁著母親不在屋我就打開門進去了。這儲藏室也有一個後窗,下半天也有一點亮光,我就趁著這亮光打開了抽屜,這抽屜已經被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沒有什麼新鮮的了。翻了一會,覺得沒有什麼趣味了,就出來了。到後來連一塊水膠,一段繩頭都讓我拿出來了,把五個抽屜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屜還有筐子籠子,但那個我不敢動,似乎每一樣都是黑洞洞的,灰塵不知有多厚,蛛網蛛絲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連想也不想動那東西。
記得有一次我走到這黑屋子的極深極遠的地方去,一個發響的東西撞住我的腳上,我摸起來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來是一個小燈籠,用手指把灰塵一劃,露出來是個紅玻璃的。
我在一兩歲的時候,大概我是見過燈籠的,可是長到四五歲,反而不認識了。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我抱著去問祖父去了。
祖父給我擦幹淨了,裏邊點上個洋蠟燭,於是我歡喜得就打著燈籠滿屋跑,跑了好幾天,一直到把這燈籠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裏邊又碰到了一塊木頭,這塊木頭是上邊刻著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我拿出來用小鋸鋸著。祖父看見了,說:
“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麼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張給我看,我隻看見印出來幾個小人。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花,還有字。祖父說:
“咱們家開燒鍋的時候,發帖子就是用這個印的,這是一百吊的……還有伍十吊的十吊的……”
祖父給我印了許多,還用鬼子紅給我印了些紅的。
還有戴纓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來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鵝翎扇子,我也拿了出來吹著風。翻了一瓶莎仁出來,那是治胃病的藥,母親吃著,我也跟著吃。
不久,這些八百年前的東西,都被我弄出來了。有些是祖母保存著的,有些是已經出了嫁的姑母的遺物,已經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連動也沒有動過,有些個快要腐爛了,有些個生了蟲子,因為那些東西早被人們忘記了,好像世界上已經沒有那麼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來到了他們的眼前,他們受了驚似的又恢複了他們的記憶。
每當我拿出一件新的東西的時候,祖母看見了,祖母說:
“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這是你大姑在家裏邊玩的……”
祖父看見了,祖父說:
“這是你二姑在家時用的……”
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來曆。
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三姑,誰是我的大姑。也許我一兩歲的時候,我見過她們,可是我到四五歲時,我就不記得了。
我祖母有三個女兒,到我長起來時,她們都早已出嫁了。
可見二三十年內就沒有小孩子了。而今也隻有我一個。實在的還有一個小弟弟,不過那時他才一歲半歲的,所以不算他。
家裏邊多少年前放的東西,沒有動過,他們過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是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地希望著,隻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無怨無尤地在他們祖先給他們準備好的口糧之中生活著。
等我生來了,第一給了祖父的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麼呢?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麼。何況又有後花園!
後園雖然讓冰雪給封閉了,但是又發現了這儲藏室。這裏邊是無窮無盡地什麼都有,這裏邊寶藏著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東西,使我感到這世界上的東西怎麼這樣多!而且樣樣好玩,樣樣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