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顏料,是中國的大綠,看那顏料閃著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變綠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飛來了一張樹葉似的。實在是好看,也實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裏邊就暗暗地歡喜,莫非是我得了寶貝嗎?
得了一塊觀音粉。這觀音粉往門上一劃,門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劃,窗就白了一道。這可真有點奇怪,大概祖父寫字的墨是黑墨,而這是白墨吧。
得了一塊圓玻璃,祖父說是“顯微鏡”。他在太陽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裝好的一袋煙照著了。
這該多麼使人歡喜,什麼什麼都會變的。你看他是一塊廢鐵,說不定他就有用,比方我撿到一塊四方的鐵塊,上邊有一個小窩。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窩裏邊,打著榛子給我吃。在這小窩裏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況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從那黑屋子往外搬著,而天天有新的。搬出來一批,玩厭了,弄壞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歎。
他們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連我的第三個姑母還沒有生的時候就有這東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還是分家的時候,從我曾祖那裏得來的呢。又哪樣哪樣是什麼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敗人亡了,而這東西還存在著。
又是我在玩著的那葡蔓藤的手鐲,祖母說她就戴著這個手鐲,有一年夏天坐著小車子,抱著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環給摘去了,而沒有要這手鐲。若也是金的銀的,那該多危險,也一定要被搶去的。
我聽了問她:
“我大姑在哪兒?”
祖父笑了。祖母說: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來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裏知道。可是藤手鐲卻戴在我的手上,我舉起手來,搖了一陣,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手鐲太大了,我的手太細了。
祖母看見我把從前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她常常罵我:
“你這孩子,沒有東西不拿著玩的,這小不成器的……”
她嘴裏雖然是這樣說,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這東西,也似乎給了她一些回憶的滿足。所以她說我是並不十分嚴刻的,我當然是不聽她,該拿還是照舊地拿。
於是我家裏久不見天日的東西,經我這一搬弄,才得以見了天日。於是壞的壞,扔的扔,也就都從此消滅了。
我有記憶的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總不如在後園裏那樣玩著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記的,也就隨遇而安了。
四
第二年夏天,後園裏種了不少的韭菜,是因為祖母喜歡吃韭菜餡的餃子而種的。
可是當韭菜長起來時,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這韭菜了,家裏別的人也沒有吃這韭菜的,韭菜就在園子裏荒著。
因為祖母病重,家裏非常熱鬧,來了我的大姑母,又來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著她自家的小車子來的。那拉車的騾子掛著鈴鐺,嘩嘩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從那車上第一個就跳下來一個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點,是二姑母的兒子。
他的小名叫“小蘭”,祖父讓我向他叫蘭哥。
別的我都不記得了,隻記得不大一會工夫我就把他領到後園裏去了。
告訴他這個是玫瑰樹,這個是狗尾草,這個是櫻桃樹。櫻桃樹是不結櫻桃的,我也告訴了他。
不知道在這之前他見過我沒有,我可並沒有見過他。
我帶他到東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樹時,還沒有走到眼前,他就說:
“這樹前年就死了。”
他說了這樣的話,是使我很吃驚的。這樹死了,他可怎麼知道的?心中立刻來了一種忌妒的情感,覺得這花園是屬於我的,和屬於祖父的,其餘的人連曉得也不該曉得才對的。
我問他:
“那麼你來過我們家嗎?”
他說他來過。
這個我更生氣了,怎麼他來我不曉得呢?
我又問他:
“你什麼時候來過的?”
他說前年來的,他還帶給我一個毛猴子。他問著我:
“你忘了嗎?你抱著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還哭了哩!”
我無論怎樣想,也想不起來了。不過總算他送給我過一個毛猴子,可見對我是很好的,於是我就不生他的氣了。
從此天天就在一塊玩。
他比我大三歲,已經八歲了,他說他在學堂裏邊念了書的,他還帶來了幾本書,晚上在煤油燈下他還把書拿出來給我看。書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為都是帶著圖,我一看就連那字似乎也認識了,我說:
“這念剪刀,這念房子。”
他說不對:
“這念剪,這念房。”
我拿過來一細看,果然都是一個字,而不是兩個字,我是照著圖念的,所以錯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塊,這邊是圖,那邊是字,我也拿出來給他看了。
從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與否,我不知道。不過在她臨死的前幾天就穿上了滿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門做客似的。說是怕死了來不及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