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母親就告訴她馮歪嘴子得了兒子了。楊老太太連忙就說:
“我可不是來探聽他們那些貓三狗四的,我是來問問那廣和銀號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還是八成?因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來說,他老丈人要給一個親戚拾幾萬吊錢。”
說完了,她莊莊嚴嚴地坐在那裏。
我家的屋子太熱,楊老太太一進屋來就把臉熱的通紅。母親連忙打開了北邊的那通氣窗。
通氣窗一開,那草棚子裏的小孩的哭聲就聽見了,那哭聲特別吵鬧。
“聽聽啦,”母親說,“這就是馮歪嘴子的兒子。”
“怎麼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個好東西,我就說,那姑娘將來好不了。”楊老太太說,“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見了,我就問她媽,‘你們大姑娘哪兒去啦?’她媽說,‘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這麼久沒回來,我就有點覺景。”
母親說:
“王大姑娘夏天的時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紅了,她媽說她脾氣大,跟她媽吵架氣的。”
楊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說:
“氣的,好大的氣性,到今天都丟了人啦,怎麼沒氣死呢。
那姑娘不是好東西,你看她那雙眼睛,多麼大!我早就說過,這姑娘好不了。”
而後在母親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陣,又說又笑地走了。
把她那原來到我家裏來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來是為了廣和銀號利息的問題,可是一直到走也沒有再提起那廣和銀號來。
楊老太太,周三奶奶,還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王大姑娘壞的。
說王大姑娘的眼睛長得不好,說王大姑娘的力氣太大,說王大姑娘的辮子長得也太長。
五
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裏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刮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裏邊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裏了,就說是她采的。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廿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裏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
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裏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的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裏,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裏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哪怕針孔那麼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作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回家報告說: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他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回他報告說:
“他媽的,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裏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麵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裏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就說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夠來,就說最低限度來上十個人吧。那麼西院老楊家來十個,同院的老周家來三個——周三奶奶,周四嬸子,周老嬸子——外加周四嬸子懷抱著一個孩子,周老嬸子手裏牽著個孩子——她們是有這樣的習慣的——那麼一共周家老少三輩總算五口了。
還有磨房裏的漏粉匠,燒火的,跑街送貨的等等,一時也數不清是幾多人,總之這全院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下二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