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在場上漸漸不成形了!
“來呀!在這兒拉一會馬呀!平兒!”
“我不願意和老馬在一起,老馬整天像睡著。”
平兒囊中帶著柿子走到一邊去吃,王婆怨怒著:
“好孩子呀!我管不好你,你還有爹哩!”
平兒沒有理誰,走出場子,向著東邊種著花的地端走去。他看著紅花,吃著柿子走。
灰色的老幽靈暴怒了:“我去喚你的爹爹來管教你呀!”
她像一支灰色的大鳥走出場去。
清早的葉子們!樹的葉子們,花的葉子們,閃著銀珠了!太陽不著邊際地圓輪在高粱棵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
老馬自己在滾壓麥穗,勒帶在嘴下拖著,它不偷食麥粒,它不走脫了軌,轉過一個圈,再轉過一個,繩子和皮條有次序的向它光皮的身子磨擦,老動物自己無聲的動在那裏。
種麥的人家,麥草堆得高漲起來了!福發家的草堆也漲過牆頭。福發的女人吸起煙管。她是健壯而短小,煙管隨意冒著煙;手中的耙子,不住的耙在平場。
侄兒打著鞭子行經在前麵的林蔭,靜靜悄悄地他唱著寂寞的歌;她為歌聲感動了!耙子快要停下來,歌聲仍起在林端:
“昨晨落著毛毛雨……小姑娘,披蓑衣……小姑娘……去打魚。”
二、菜圃
菜圃上寂寞的大紅的西紅柿,紅著了。小姑娘們摘取著柿子,大紅大紅的柿子,盛滿她們的筐籃;也有的在拔青蘿卜、紅蘿卜。
金枝聽著鞭子響,聽著口哨響,她猛然站起來,提好她的筐子驚驚怕怕的走出菜圃。在菜田東邊,柳條牆的那個地方停下,她聽一聽口笛漸漸遠了!鞭子的響聲與她隔離著了!她忍耐著等了一會,口笛婉轉地從背後的方向透過來;她又將與他接近著了!菜田上一些女人望見她,遠遠的呼喚:
“你不來摘柿子,幹什麼站到那兒?”
她搖一搖她成雙的辮子,她大聲擺著手說:“我要回家了!”
姑娘假裝著回家,繞過人家的籬牆,躲避一切菜田上的眼睛,朝向河灣去了。筐子掛在腕上,搖搖搭搭。口笛不住的在遠方催逼她,仿佛她是一塊被引的鐵跟住了磁石。
靜靜的河灣有水濕的氣味,男人等在那裏。
五分鍾過後,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裏。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的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屍上麵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於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
迷迷蕩蕩的一些花穗顫在那裏,背後的長莖草倒折了!不遠的地方打柴的老人在割野草。他們受著驚擾了,發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他手是在姑娘的衣裳下麵展開著走。
吹口哨,響著鞭子,他覺得人間是溫存而愉快。他的靈魂和肉體完全充實著,嬸嬸遠遠的望見他,走近一點,嬸嬸說:
“你和那個姑娘又遇見嗎?她真是個好姑娘。……唉……唉!”
嬸嬸像是煩躁一般緊緊靠住籬牆。侄兒向她說:
“嬸嬸你唉唉什麼呢?我要娶她哩!”
“唉……唉……”
嬸嬸完全悲傷下去,她說:
“等你娶過來,她會變樣,她不和原來一樣,她的臉是青白色;你也再不把她放在心上,你會打罵她呀!男人們心上放著女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吧!”
嬸嬸表示出她的傷感,用手按住胸膛,她防止著心髒起什麼變化,她又說:
“那姑娘我想該有了孩子吧?你要娶她,就快些娶她。”
侄兒回答:“她娘還不知道哩!要尋一個做媒的人。”
牽著一條牛,福發回來。嬸嬸望見了,她急旋著走回院中,假意收拾柴欄。叔叔到井邊給牛喝水,他又拉著牛走了!嬸嬸好像小鼠一般又抬起頭來,又和侄兒講話:
“成業,我對你告訴吧!年青的時候,姑娘的時候,我也到河邊去釣魚,九月裏落著毛毛雨的早晨,我披著蓑衣坐在河沿,沒有想到,我也不願意那樣;我知道給男人做老婆是壞事,可是你叔叔,他從河沿把我拉到馬房去,在馬房裏,我什麼都完啦!可是我心也不害怕,我歡喜給你叔叔做老婆。這時節你看,我怕男人,男人和石塊一般硬,叫我不敢觸一觸他。”
“你總是唱什麼落著毛毛雨,披蓑衣去打魚……我再也不願聽這曲子,年青人什麼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
年青的男人不願意聽嬸嬸的話,轉走到屋裏,去喝一點酒。他為著酒,大膽把一切告訴了叔叔。福發起初隻是搖頭,後來慢慢的問著:
“那姑娘是十七歲嗎?你是二十歲。小姑娘到咱們家裏,會做什麼活計?”
爭奪著一般的,成業說:
“她長得好看哩!她有一雙亮油油的黑辮子。什麼活計她也能做,很有力氣呢!”
成業的一些話,叔叔覺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沒有說什麼,坐在那裏沉思過一會,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們從前也是這樣哩!你忘記嗎?那些事情,你忘記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