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過去拉著福發的臂,去撫媚他。但是沒有動,她感到男人的笑臉不是從前的笑臉,她心中被他無數生氣的麵孔充塞住,她沒有動,她笑一下趕忙又把笑臉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時間長,會要挨罵。男人叫把酒杯拿過去,女人聽了這話,聽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給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躡著腳走出了,停在門邊,她聽著紙窗在耳邊鳴,她完全無力,完全灰色下去。場院前,蜻蜓們鬧著向日葵的花。但這與年青的婦人絕對隔礙著。
紙窗漸漸的發白,漸漸可以分辨出窗欞來了!進過高粱地的姑娘一邊幻想著一邊哭,她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她的母親翻轉過身時,哼著,有時也挫響牙齒。金枝怕要挨打,連在黑暗中把眼淚也拭得幹淨。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貓的尾巴下。通夜都是這樣,每次母親翻動時,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頭的地方罵了一句:
“該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這樣,她吐痰,可是她並不把痰吐到地上;她願意把痰吐到女兒的臉上。這次轉身她什麼也沒有吐,也沒罵。
可是清早,當女兒梳好頭辮,要走上田的時候,她瘋著一般奪下她的筐子:
“你還想摘柿子嗎?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丟啦!我看你好像一點心腸也沒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爺,若是別人拾去還能找出來嗎?若是別人拾得了筐子,名聲也不能好聽哩!福發的媳婦,不就是在河沿壞的事嗎?全村就連孩子們也是傳說。唉!……那是怎樣的人呀?以後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沒法做了福發的老婆,她娘為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裏見人,都不能抬起頭來。”
母親看著金枝的臉色馬上蒼白起來,臉色變成那樣脆弱。母親以為女兒可憐了,但是她沒曉得女兒的手從她自己的衣裳裏邊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親說:
“你去吧!你可再別和小姑娘們到河沿去玩,記住,不許到河邊去。”
母親在門外看著姑娘走,她沒立刻轉回去,她停住在門前許多時間,眼望著姑娘加入田間的人群。母親回到屋中一邊燒飯,一邊歎氣,她體內像染著什麼病患似的。
農家每天從田間回來才能吃早飯。金枝走回來時,母親看見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嗎?”
她被驚著了,手從衣裳裏邊抽出來,連忙搖著頭:“肚子不疼。”
“有病嗎?”
“沒有病。”
於是她們吃飯。金枝什麼也沒有吃下去,隻吃過粥飯就離開飯桌了!母親自己收拾了桌子說:
“連一片白菜葉也沒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門時,母親呼喚著:
“回來,再多穿一件夾襖,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親加一件衣服給她,並且又說: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麵搖著頭走了!披在肩上的母親的小襖沒有扣鈕子,被風吹飄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個院宇那樣大的一片。走進柿地嗅到辣的氣味,刺人而說不定是什麼氣味。柿秧最高的有兩尺高,在枝間掛著金紅色的果實。每棵,每棵掛著許多,也掛著綠色或是半綠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塊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接連著,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裏人們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裝好車子進城去賣。
二裏半就是種菜田的人。麻麵婆來回的搬著大頭菜,送到地端的車子上。羅圈腿也是來回向地端跑著,有時他抱了兩棵大形的圓白菜,走起來兩臂像是架著兩塊石頭樣。
麻麵婆看見身旁別人家的倭瓜紅了。她看一下,近處沒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長著的四個大倭瓜都摘落下來了。兩個和小西瓜一樣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羅圈腿臉累得漲紅和倭瓜一般紅,他不能再抱動了!兩臂像要被什麼壓掉一般。還沒能到地端,剛走過金枝身旁,他大聲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許多人,看見這個孩子都笑了!鳳姐望著金枝說:
“你看這個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麵孔無心的笑了一下。二裏半走過來,踢了孩子一腳;兩個大的果實坐地了!孩子沒有哭,發愕地站到一邊。二裏半罵他:
“混蛋,狗娘養的,叫你抱白菜,誰叫你摘倭瓜啦?……”
麻麵婆在後麵走著,她看到兒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彎下身去,把兩個更大的倭瓜丟進柿秧中。誰都看見她作這種事,隻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裏半問她:
“你幹的嗎?糊突蟲!錯非你……”
麻麵婆哆嗦了一下,口齒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沒……”
孩子站在一邊尖銳地嚷著:“不是你摘下來叫我抱著送上車的嗎?不認賬!”
麻麵婆她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說出口來:“我是偷的呢!該死的……別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沒有心腸看熱鬧的,不管田上發生了什麼事,也沉埋在那裏的人們,現在也來圍住她們了!這裏好像唱著武戲,戲台上耍著他們一家三人。二裏半罵著孩子:
“他媽的混賬,不能幹活,就能敗壞,誰叫你摘倭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