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死場(4)(2 / 3)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裏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龕,月英好像佛龕中坐著的女佛。用枕頭四麵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著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後來就連城裏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並不為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並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傷心!他嘴裏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辯,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裏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隻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汙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拋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髒汙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著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盤。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喚!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麵。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確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隻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仿佛是一個燈籠掛在杆頭。

王婆用麥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借著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裏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

月英搖頭。王婆用涼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沒有感覺,整個下體在那個癱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體。當給她一杯水喝的時候,王婆問:

“牙怎麼綠了?”

終於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麵鏡子來,同時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麵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貓忽然被斬軋,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我是個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來撕頭發,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的不停。現在停下了,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這個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邊,她昏旋了!為著強的光線,為著癱人的氣味,為著生、老、病、死的煩惱,她的思路被一些煩惱的波所遮攔。

五姑姑當走進大門時向王婆打了個招呼。留下一段更長的路途,給那個經驗過多樣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緊頭上的藍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腳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後,月英的棺材抬著橫過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

那天趙三進城回來,他披著兩張羊皮回家。王婆問他:

“哪裏來的羊皮?——你買的嗎?……哪來的錢呢?……”

趙三有什麼事在心中似的,他什麼也沒言語。搖閃的經過爐灶,通紅的火光立刻鮮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王婆命令平兒去找他。平兒的腳已是難於行動,於是王婆就到二裏半家去。他不在二裏半家,他到打魚村去了。趙三闊大的喉嚨從李青山家的窗紙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當她推門的時候她就說:

“什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去睡?”

這樣立刻全屋別的男人們也把嘴角合起來。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沒在家,孩子也不見。趙三說:

“你來幹麼?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趙三的臉神,看一看周圍也沒有可坐的地方,她轉身出來,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婦怎麼不在家呢?這些人是在做什麼?

又是一個晚間。趙三穿好新製成的羊皮小襖出去。夜半才回來。披著月亮敲門。王婆知道他又是喝過了酒,但他睡的時候,王婆一點酒味也沒嗅到。那麼出去做些什麼呢?總是憤怒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