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生死場(6)(3 / 3)

“媽呀!我想你是死了!你的嘴吐著白沫,你的手指都涼了呀!……哥哥死了,媽媽也死了,讓我到哪裏去討飯吃呀!……他們把我趕出時,帶來的包袱都忘下啦,我哭……哭昏啦……媽媽,他們壞心腸,他們不叫我多看你一刻……”

後來孩子從媽媽懷中站起來時,她說出更有意義的話:

“我恨死他們了!若是哥哥活著,我一定告訴哥哥把他打死。”

最後那個女孩,拭幹眼淚說:

“我必定要像哥哥……”

說完她咬一下嘴唇。

王婆思想著女孩怎麼會這樣烈性呢?或者是個中用的孩子?

王婆忽然停止酗酒,她每夜,開始在林中教訓女兒,在靜靜的林裏,她嚴峻地說:

“要報仇。要為哥哥報仇誰殺死你的哥哥?”

女孩子想:“官項殺死哥哥的。”她又聽媽媽說:“誰殺死哥哥,你要殺死誰……”

女孩子想過十幾天以後,她向媽媽躊躇著:

“是誰殺死哥哥?媽媽明天領我去進城,找到那個仇人,等後來什麼時候遇見他我好殺死他。”

孩子說了孩子話,使媽媽笑了!使媽媽心痛。

王婆同趙三吵架的那天晚上,南河的河水漲出了河床。南河沿嚷著:

“漲大水啦!漲大水啦!”

人們來往在河邊,趙三在家裏也嚷著:

“你快叫她走,她不是我家的孩子,你的崽子我不招留。快……”

第二天家家的麥子送上麥場。第一場割麥,人們要吃一頓酒來慶祝。趙三第一年不種麥,他家是靜悄悄的。有人來請他,他坐到別人歡說著的酒桌前,看見別人歡說,看見別人收麥,他紅色的大手在人前窘迫著了!不住的胡亂的扭攪,可是沒有人注意他,種麥人和種麥人彼此談說。

河水落了卻帶來眾多的蚊蟲。夜裏蛤蟆的叫聲,好像被蚊子的嗡嗡壓住似的。日間蚊群也是忙著飛。隻有趙三非常啞默。

九、傳染病

亂崗子,死屍狼藉在那裏。無人掩埋,野狗活躍在屍群裏。

太陽血一般昏紅;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高粱、玉米和一切菜類被人丟棄在田圃,每個家庭是病的家庭。是將絕滅的家庭。

全村靜悄了。植物也沒有風搖動它們。一切沉浸在霧中。

趙三坐在南地端出賣五把新鐮刀。那是組織“鐮刀會”時剩下的。他正看著那傷心的遺留物,村中的老太太來問他:

“我說……天象,這是什麼天象?要天崩地陷了。老天爺叫人全死嗎?噯……”

老太婆離去趙三,曲背立即消失在霧中,她的語聲也像隔遠了似的:

“天要滅人呀!……老天早該滅人啦!人世盡是強盜、打仗、殺害,這是人自己招的罪……”

漸漸遠了!遠處聽見一個驢子在號叫,驢子號叫在山坡嗎?驢子號叫在河溝嗎?

什麼也看不見,隻能聽聞:那是,二裏半的女人作嘎的不愉悅的聲音來近趙三。趙三為著鐮刀所煩惱,他坐在霧中,他用煩惱的心思在妒恨鐮刀。他想:

“青牛是賣掉了!麥田沒能種起來。”

那個婆子向他說話,但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婆子被腳下的土塊跌倒,她起來慌張著,在霧層中看不清她怎樣張惶。她的音波織起了網狀的波紋,和老大的蚊音一般:

“三哥,還坐在這裏?家怕是有"鬼子"來了,就連小孩子,"鬼子"也要給打針。你看我把孩子抱出來,就是孩子病死也甘心,打針可不甘心。”

麻麵婆離開趙三去了!抱著她未死的、連哭也不會哭的孩子沉沒在霧中。

太陽變成暗紅色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昏茫的村莊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漸漸種子在滋生。

傳染病和放大的太陽一般勃發起來,茂盛起來!

趙三踏著死蛤蟆走路;人們抬著棺材在他身邊暫時現露而滑過去!一個歪斜麵孔的小腳女人跟在後麵,她小小的聲音哭著。又聽到驢子叫,不一會驢子閃過去,背上馱著一個重病的老人。

西洋人,人們叫他“洋鬼子”,身穿白外套。第二天霧退時,白衣女人來到趙三的窗外,她嘴上掛著白囊,說起難懂的中國話:

“你的,病人的有?我的治病好,來。快快的。”

那個老的胖一些的,動一動胡子,眼睛胖得和豬眼一般,把頭探著窗子望。

趙三著慌說沒有病人,可是終於給平兒打針了!

“老鬼子”向那個“小鬼子”說話,嘴上的白囊一動一動的。管子,藥瓶和亮刀從提包傾出,趙三去井邊提一壺冷水。那個“鬼子”開始擦他通孔的玻璃管。

平兒被停在窗前的一塊板上,用白布給他蒙住眼睛。隔院的人們都來看著,因為要曉得“鬼子”怎樣治病,“鬼子”治病究竟怎樣可怕。

玻璃管從肚臍一寸的地方插下,五寸長的玻璃管隻有半段在肚皮外閃光。於是人們捉緊孩子,使他仰臥不得搖動。“鬼子”開始一個人提起冷水壺,另一個對準那個長長的橡皮管頂端的漏水器。看起來“鬼子”像修理一架機器。四麵圍觀的人好像有歎氣的,好像大家一起在縮肩膀。孩子隻是作出“呀!呀!”的短叫,很快一壺水灌完了!最後在滾漲的肚子上擦一點黃色藥水,用小剪子剪一塊白綿貼住破口。就這樣白衣“鬼子”提了包輕便的走了!又到別人家去。

又是一天晴朗的日子,傳染病患到絕頂的時候!女人們抱著半死的小孩子,女人們始終懼怕打針,懼怕白衣的“鬼子”用水壺向小孩肚裏灌水。她們不忍看那腫漲起來奇怪的肚子。

惡劣的傳聞布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