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生死場(6)(2 / 3)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回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村,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麼冤屈都到這裏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

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

王婆終於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麼地方。

五月節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裏半那個傻婆子屋裏有孩子哭著,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裏半跛著腳。過節,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著。但是現在過節了,他一切愉快著,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有紅,他想:摘幾個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了!

全村表示著過節,菜田和麥地,無管什麼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仿佛比平日會唱了些。

過節渲染著整個二裏半的靈魂。他經過家門,沒有進去,把柿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著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

左近鄰居的門上都掛了紙葫蘆,他經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蕩著的是綠色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裏沒有人了!二裏半張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著,飄飄的在浮遊。

小金枝來到人家才夠一個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麼來到這樣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他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的啜泣聽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的前些日子,成業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米價落了!三月裏買的米現在賣出去折本一小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麼能過節?”

並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裏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拚命吧!鬧死吧!”

過節的前一天,他家什麼也沒預備,連一斤麵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什麼也倒流不出。

成業帶著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

“啊!像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

孩子在金枝懷中奶。他又說:

“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是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

成業看著桌上的鹹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的說起:

“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

孩子仍哭著,媽媽在廚房裏,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有什麼用……”

廚房裏的媽媽和火柴一般被燃著:

“你像個什麼?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著飯碗。媽媽暴跳起來。

“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什麼!”

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隻扶了杖子立起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麼呢?被狗扯得什麼也沒有。

成業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

亂墳崗子不知曬幹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裏重見天日。

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子。

八、蚊蟲繁忙著

她的女兒來了!王婆的女兒來了!

王婆能夠拿著魚竿坐在河沿釣魚了!她臉上的紋褶沒有什麼增多或減少,這證明她依然沒有什麼變動,她還必須活下去。

晚間河邊蛙聲震耳。蚊子從河邊的草叢出發,嗡聲喧鬧的隊伍,迷漫著每個家庭。日間太陽也炎熱起來!太陽燒上人們的皮膚,夏天,田莊上人們怨恨太陽和怨恨一個惡毒的暴力者一般。全個田間,一個大火球在那裏滾轉。

但是王婆永久歡迎夏天。因為夏天有肥綠的葉子,肥的園林,更有夏夜會喚起王婆詩意的心田,她該開始向著夏夜述說故事。今夏她什麼也不說了!她偎在窗下和睡了似的,對向幽邃的天空。

蛙鳴震碎人人的寂寞;蚊蟲騷擾著不能停息。

這相同平常的六月,這又是去年割麥的時節。王婆家今年沒種田。她更憂傷而消默了!當舉著釣竿經過作浪的麥田時,她把竿頭的繩線繚繞起來,她仰了頭,望著高空,就這樣睬也不睬地經過麥田。

王婆的性情更惡劣了!她又酗酒起來。她每天釣魚。全家人的衣服她不補洗,她隻每夜燒魚,吃酒,吃得醉瘋瘋地,滿院,滿屋她旋走;她漸漸要到樹林裏去旋走。

有時在酒杯中她想起從前的丈夫;她痛心看見來在身邊孤獨的女兒,總之在喝酒以後她更愛煩想。

現在她近於可笑,和石塊一般沉在院心,夜裏她習慣於院中睡覺。

在院中睡覺被蚊蟲迷繞著,正像螞蟻群拖著已腐的蒼蠅。她是再也沒有心情了吧!再也沒有心情生活!

王婆被蚊蟲所食,滿臉起著雲片,皮膚腫起來。

王婆在酒杯中也回想著女兒初來的那天,女兒橫在王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