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後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麼怪異的現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裏吐出一點點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麵平兒急叫:
“馮丫頭來了!馮丫頭!”
母女們相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麵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暴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這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聯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利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麼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微微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
“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麼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
“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牆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情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的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地隻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
“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於用白色的包頭布攏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到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
她再什麼也不會哭訴,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咱死的?怎麼沒聽……”
趙三的煙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胡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嗎?這隻有趙三曉得。他不願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煙袋來,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煙袋催逼著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麼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隻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麼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掉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撚著煙袋他來回踱走。
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牆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並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動,終於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屍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
“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紮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裝進待在門口的棺材裏。
後村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隻記得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