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生死場(7)(2 / 3)

真的,不知他們牽了誰家的女人,曲背和豬一般被他們牽走。在稀薄亂動的手電燈綠色的光線裏麵,分辨不出這女人是誰!

還沒走出欄門,他們就調笑那個女人。並且王婆看見那個日本“銅帽子”的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急忙的抓了一下。

十三、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於是她不想到什麼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

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麼事情要發生。於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度了:“混蛋!你怎麼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樣話並沒帶他去。王婆一麵在扣衣紐一麵搶說:

“問的是什麼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麼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胡子,有胡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麵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的又動幾下:

“‘滿洲國’要把害民的胡子掃清,知道胡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不說什麼,等待答複,終於他什麼也沒得到答複。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屍,其中一個是女屍。

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屍,就是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麼“黨”。但是他不曉得什麼“黨”做什麼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後把這一切密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麼密事,到底為什麼才死。他隻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願意聽,因為這件事發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乾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像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裏長長的吐著呼吸。過了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青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淨。”

老頭子說話像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青時的氣力全都消滅,隻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隻洋炮來,誰知沒用洋炮,就是一條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黴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後,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麼當時就那樣卑小?心髒發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幹什麼!”

他為著輕鬆充血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麵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塗出美調的和舒卷著的雲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麵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牆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裏。

趙三闊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願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的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朦中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麵直發過去,那一些“高麗”人仿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麵的家屋,那麼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的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裏巡行。獨有酒澆胸膛的趙三到這裏巡行,但是他無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麼地點,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於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的歎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們多起來,前麵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的走!憂傷在前麵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裏還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