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娘在倦乏之中隻告訴她一句:
“縫窮婆誰也逃不了他們的手。”
那個全禿的亮頭皮的婦人在對麵的長炕上類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麵走到金枝頭頂,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頭發。弄著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說小寡婦,你的好運氣來了!那是又來財又開心。”
別人被吵醒開始罵那個禿頭:
“你該死的,有本領的野獸,一百個男人也不怕,一百個男人你也不夠。”
女人罵著,彼此在交談,有人在大笑,不知誰在一邊重複了好幾遍: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
好像鬧著的蜂群靜了下去,女人們一點嗡聲也停住了,她們全體到夢中去。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不知誰,她的聲音沒有人接受,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後聲音消滅在白月的窗紙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國點心鋪的紗窗外。裏麵格子上各式各樣的油黃色的點心,腸子、豬腿、小雞,這些吃的東西,在那裏發出油亮。最後她發現一個整個的肥胖小豬,豎起耳朵伏在一個長盤裏。小豬四周擺了一些小白菜和紅辣椒。她要立刻上去連盤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給母親看。不能那樣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攪鬧鄉村,自家的母豬不是早生了小豬嗎?“布包”在肘間漸漸脫落,她不自覺的在鋪門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來,她碰撞著行人。一個漂亮的俄國女人從點心鋪出來,金枝連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麵染紅的腳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還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 —— ——的大聲,大隊的人經過,金枝一看見銅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離開點心鋪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說:
“一點活計也沒有。我穿這一件短衫,再沒有替換的,連買幾尺布錢也攢不下,十天一交費用,那就是一塊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縫的也慢,從沒人領我到家裏去縫。一個月的飯錢還是欠著,我住得年頭多了!若是新來,那就非被趕出去不可。”她走一條橫道又說:“新來的一個張婆,她有病都被趕走了。”
經過肉鋪,金枝對肉鋪也很留戀,她想買一斤肉,回家也滿足。母親半年多沒嚐過肉味。
鬆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還沒有遊人,舟子在江沿無聊的彼此罵笑。
周大娘坐在江邊。悵然了一刻,接著擦著她的眼睛,眼淚是為著她末日的命運在流。江水輕輕拍著江岸。
金枝沒感動,因為她剛來到都市,她還不曉得都市。
金枝為著錢,為著生活,她小心的跟了一個獨身漢去到他的房舍。剛踏進門,金枝看見那張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沿,坐在椅子上先縫被褥。那個男人開始慢慢和他說話,每一句話使她心跳。可是沒有什麼,金枝覺得那人很同情她。接著就縫一件夾衣的袖口,夾衣是從那個人身上立刻脫下的,等到袖口縫完時,那男人從腰帶間一個小口袋取出一元錢給她,那男人一麵把錢送過去,一麵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說:
“寡婦有誰可憐你?”
金枝是鄉下女人,她還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輕輕受了“可憐”字眼的感動,她心有些波蕩,停在門口,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她不懂說什麼,終於走了!她聽道旁大水壺的笛子在耳邊叫,麵包作坊門前取麵包的車子停在道邊,俄國老太太花紅的頭巾馳過她。
“噯!回來……你來,還有衣裳要縫。”
那個男人漲紅了脖子追在後麵。等來到房中,沒有事可做,那個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閂門去了!而後他開始解他的褲子,最後他叫金枝:
“快來呀……小寶貝。”他看一看金枝嚇住了,沒動:“我叫你是縫褲子,你怕什麼?”
縫完了,那人給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裏,把票子摔到床底,讓她彎腰去取,又當她取得票子時奪過來讓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擺在男人懷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對不起娘呀!……對不起娘……”